下巴微微往上抄起;胖胖的脸蛋很动人,可惜被睒个不停的近视眼和阔大的嘴巴破坏了。
她走路的姿态不大自然,颠颠耸耸,象某几种鸟;说话很做作,但非常殷勤,亲热。她
出身是个有钱的经商人家;思想自由,是那种所谓贤淑的女子:凡是上流社会的数不清
的责任,她都象奉教一般的信守,另外还履行她自己找来的,艺术的与社会的义务:家
里有个沙龙,在平民大学①里宣扬艺术,参加慈善团体或研究儿童心理的机构,——可
并不怎么热心,也没有浓厚的兴趣,——只是由于天生的慈悲心,由于充时髦,由于知
识妇女的那种天真的学究气,仿佛永远背着一项功课,非记得烂熟就有失尊严似的。她
需要干点儿事,却不需要对所干的事发生兴趣。这种紧张忙碌的活动,有如那些妇女手
里老拿着毛线活儿,一刻不停的搬动着针,似乎救世大业就在这一件毫无用处的工作上。
并且她也象编织毛线的女人一样,有那种良家妇女的小小的虚荣心,喜欢拿自己的榜样
去教训别的女子。
①平民大学于一八九八年创于巴黎,尔后遍及全国:由各界名流教授夜课。该时因
德莱弗斯事件发生,一部分知识分子创此机构,意欲借思想的交流而与其民及工人阶级
接近。此项运动至一九○四年以后渐趋衰落,不久即告终止。
那位当议员的丈夫心里瞧她不起,可是对她很亲热。他是为了自己的享乐与安宁而
挑上她的;在这一点上说,他的确挑得很好。她长得很美,他为之挺得意:这就够了,
他再没别的要求;她对他也没别的要求。他爱她,同时也欺骗她。她只要他爱着她就算
了,也许对于他的私情还觉得相当快慰。因为她生性安静,淫荡,完全是后宫中的妇女
性格。
他们有两个美丽的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她以贤妻良母的身分照顾他们,那
种专心致志所表示的亲切与冷静,恰好跟她注意丈夫的政治与活动,注意最新的时装与
艺术表现一样。在这个环境里,她把前进的理论,颓废的艺术,社交界的忙乱,和布尔
乔亚的感情,一古脑儿放在一起,成为最古怪的炒什锦。
他们请克利斯朵夫上他们家去。罗孙太太是个优秀的音乐家,弹得一手好钢琴:手
指轻巧而扎实,小小的头对准着键盘,两只手在上面跳来跳去,活象母鸡啄食的神气。
她很有天分,比一般法国女子也更有音乐修养,但对于音乐的深刻的意义是象笨蛋一样
完全不关心的。那只是她听着的,或是背得一点不错的一组音符,一些节奏,一些微妙
的调子罢了;她决不探求其中的心灵,因为她本身就不需要这个。这位可爱的,聪明的,
其实的,很愿意帮助人的太太,对克利斯朵夫象对别人一样很殷勤。可是克利斯朵夫并
不感激,对她也没多大好感,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也许他还不知不觉的责备她,不该
明知丈夫胡闹而甘心情愿的和那些情妇平分秋色。在所有的缺点中,俯首帖耳的听任摆
布是克利斯朵夫最不能原谅的。
他和亚希?罗孙比较亲密。罗孙之爱音乐,正如爱别的艺术一样,方式虽然鄙俗,
但很真诚。他爱好一阕交响曲的时候,仿佛恨不得和它睡在一起。他只有一些很浅薄的
修养,但运用得很高明;在这一点上,他的妻子对他不无帮助。他对克利斯朵夫发生兴
趣,是因为看到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是个刚强的平民。并且他很想仔细观察一下这种怪
物,——(观察人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厌倦的),——打听一下他对于巴黎的印象。克
利斯朵夫直率严厉的批评,使他觉得好玩。他看事情也取着相当的怀疑态度,所以能承
认对方的批评是准确的。他不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德国人而有所顾虑,反而以超越成见自
豪。总而言之,他是极富于人情的——(这是他主要的优点);——凡是合乎人情的,
他都表示好感。然而这也不能使他不抱另外一种深切的信念,以为法国人——古老的民
族,古老的文明——总是优于德国人,所以他不能不嘲笑这个德国人。
在亚希?罗孙家里,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些别的政客,过去的或未来的阁员。要是这
些名人肯屈尊,他倒很高兴和他们个别的谈谈。和流行的见解相反,他觉得跟这批人来
往比他熟悉的文艺界更有意思。他们头脑比较活泼,对于人类的热情和公众的利益更关
切。他们能言善辩,大半是南方人,非常爱风雅;个别而论,他们差不多和文人一样风
雅。当然,他们欠缺艺术方面的知识,尤其是关于外国艺术的;但他们自命为多少懂一
些,而且往往是真的爱好。有些内阁颇象那些办小杂志的文会。阁员中有的写剧本,有
的拉提琴,同时是瓦格纳迷,有的涂几笔画。他们都搜集印象派的画,看颓废派的书,
有心惊世骇俗,对于跟他们的思想不两立的,同时是极端贵族派的艺术非常欣赏。这些
社会党或急进社会党的阁员,代表饥寒阶级的使徒,居然对高级的享受自称为内行,使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顺眼。当然这是他们的权利,但他觉得这种作风不大光明。
最奇怪的是,这些人物在私人谈话中是怀疑主义者,肉欲主义者,虚无主义者,无
政府主义者,而一朝有所行动的时候立刻会变成偏激狂。最风雅的人,才上了台就一变
而为东方式的小魔王;他们染上了指挥一切干涉一切的瘾:精神上是怀疑派,天生的气
质却是极端的专制。拿到了强有力的中央集权的机构,——那是当年最伟大的专制君主
①一手建立的,——他们就忍不住要加以滥用了。结果是产生了一种共和政体的帝国主
义,近年来又接种似的加上一种无神论的旧教主义。
①指路易十四。
在某一个时期内,一般政客只想统治物质——财产,——他们差不多不干涉精神方
面的事,因为那是不能变成货币的。而那些优秀的人也不理会政治;不是政治高攀不上
他们,就是他们高攀不上政治;在法国,政治被认为工商业的一支,生利的,可是不大
正当的;所以知识分子瞧不起政客,政客也瞧不起知识分子。——可是近来政客和一般
腐败的知识阶级始而接近,终于勾结了。一个簇新的势力登了台,自称为对思想界有绝
对的支配权:那便是些自由思想家。他们和另一批统治者勾结起来,而这另一批统治者
也认为他们是专制政治的完美的工具。他们主要的目的不在于打倒教会,而在于代替教
会,事实上他们已经组成一个自由思想的教会,和旧有的教会一样有经典,有仪式,有
洗礼,有初领圣餐,有宗教婚礼,有地方主教会议,有全国主教会议,甚至也有罗马的
总主教会议。这些成千累万的可怜虫非成群结队就不能〃自由的思想〃,岂非可笑之尤!
而他们所谓的思想自由,其实是假理智之名禁止别人的思想自由:因为他们的信仰理智,
有如旧教徒的信仰圣处女,全没想到理智本身并不比圣处女更有意义,而理智真正的根
源是在别处。旧教教会有无数的僧侣与会社,潜伏在民族的血管里散布毒素,把一切跟
它竞争的生机都加以杀害。现在这反旧教的教会也有它的死党,有虔诚的告密者,每天
从法国各地缮成秘密报告送到巴黎总会,由总会详细登记。共和政府暗中鼓励这些自由
思想的信徒做间谍工作,使军队,大学,所有的政府机关都充满着恐怖;政府可不觉得
他们表面上似乎为它出力,暗地里却在慢慢的篡夺它的地位,而政府也渐渐走上〃无神论
的神权政治〃这条路,不比巴拉圭的那些耶稣会政权更值得羡慕。①
①巴拉圭于一六○七至一七六七年间曾受基督旧教中的耶稣会派统治。
克利斯朵夫在罗孙家见过这一派的教会中人。他们都是一个比一个疯狂的拜物教徒。
目前,他们因为把基督从神座上摔了下来而大为高兴。打烂了几个木偶,他们便以为已
经摧毁了宗教。还有一般人,把圣女贞德和她童贞女的旗帜从旧教手里夺过来,把圣女
贞德独占了。新教会中一个教士,和旧教会的信徒作战的将军,发表了一篇反教会的,
颂扬古高卢民族领袖范尔生依多利克斯的演说,同时一般自由思想的人给这位平民英雄
立了一座像,认为他是法兰西对抗罗马(罗马教会)的第一人。海军部长为了整肃舰队,
欺骗旧教②徒,把一条巡洋舰命名为〃欧纳斯德?勒南〃。另外一批自③由思想家则努力
于净化艺术的工作。他们把十七世纪的古典文学加以消毒,不许有上帝这个名词亵渎拉
封丹的《寓言》。便是在古代音乐里,他们也不许有神的名字存在。克利斯朵夫听见一
个老年的急进党员——(歌德说过:老年人而做急进党员是疯癫之尤。)——因为人家
胆敢在一个通俗音乐会里排入贝多芬颂扬宗教的歌而大为愤慨,一定要人家把辞句更改
过。
②范尔生依多利克斯(公元前72年—公元46年)为高卢族反抗凯撒大帝的领袖。此
处言〃法兰西对抗罗马(罗马教会)〃,乃作者有意讽刺当时的反教会派牵强附会。文中
所言立像,乃指一九○三年立于法国南方格莱蒙—法朗城之范尔生依多利克斯塑像。
③勒南早年为诚信的旧教徒,后研究哲学而不信宗教,著有《耶稣传》,认为耶稣
只是一个非常的人。
还有一般更急进的分子,要求把一切宗教音乐和教授宗教音乐的学校加以取缔。一
个在当时那群不懂艺术的人中被认为鉴赏力极高的美术司长,竭力解释说,对于音乐家
至少得教以音乐,因为〃你派一个兵到军营里去的时候,你总得逐步逐步教他如何用枪,
如何放射。年轻的作曲家的情形也是一样,脑子里装满了思想,可是没法安排〃。然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