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动荡的天空。克利斯朵夫
平常一拐一拐下楼的时候总是对河瞧上一眼的,但从来没见到今天这样的景色。悲伤使
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划得更
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比他所见
到的一切都强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望前探着,想看个仔细;嘴巴鼻子都贴着玻璃。
它上哪儿去呢?它想怎么办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
不论晴雨,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从来没
有痛苦,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要能象它一样的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
莹的石子与砂块上面流过,无愁无虑,无挂无碍,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的瞧着,听着,仿佛自己随波逐流的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闭上眼睛,
便看到光怪陆离的颜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巨大的影子在飞驰,水流似的
阳光在顷泻种种的景象渐渐分明了。一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
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啊,多美!空
气多甜密!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觉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
象过节的日子父亲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点儿莱茵美酒河流又往叙前去景色
变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树:齿形的叶子象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间有所村落倒
映在河里。微波轻拍的白墙上面,可以看到杉木与公墓上的十字架随后是巉岩,是
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遗迹。过后又是平原,庄稼,禽
鸟,阳光
浩荡的绿波继续奔流,好象一整齐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痕,只闪出绿油油的
光彩。克利斯朵夫简直看不见那片水了;他闭上眼睛想听个清楚。连续不断的澎湃的水
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梦境吸引。波涛汹涌,急促
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的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象葡萄藤沿着树
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也有缠绵婉转的长笛
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起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克利
斯朵夫感动得心都颤抖了。那时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可爱的脸!——一个
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带着慵懒与嘲弄的神气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碧蓝的
眼睛不胜怅惘的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乱人心意的眼
睛,简直把你瞧得脸红,——有的是亲切而痛苦的眼睛,象狗那么和善的目光,——有
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恼的眼睛.还有那张惨白的妇人的脸,乌黑的头发,紧锁的嘴
巴,眼睛似乎占据了半个脸庞,恶狠狠的瞪着他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
淡灰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小小的牙齿多么光亮啊!慈悲的温柔的笑容!把他
的心都融化了!他觉得多舒畅,多爱它!啊,再来一次罢!再对我笑一下罢!你别走呀!
——哎哟!它隐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经留下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柔的感觉。凡是可怕可悲
的事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场轻飘的梦,一阕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
好似室女座中的众星在夏季的天空闪铄——可是刚才那些是怎么回事呢?使孩子神
摇飘荡的好多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看到过,可是明明认识它们。它们从哪儿来的?
从生命的哪一个神秘的深渊中来的?是过去的呢还是将来的呢?
然后,什么都隐灭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后,好象一个人在高空,隔着云雾,
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滥,那么威严那么迟缓的流着,简直象是静止的。
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那是大海。河向
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音乐
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一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漩
涡中去了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空气陶醉的飞燕,失声呼叫着翱翔天际
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时间流逝,黄昏来了,楼梯那边已经黑了。雨点滴在河面上,化成无数的圆涡跟着
水波打转。有时,一根树枝,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的浮过,顺流而去。凶残的蜘
蛛饱餐之后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边上;抹得乌七八糟的苍
白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03
第三部 日色矇眬微晦
《神曲?炼狱》第三十
他不得不让步了。虽然英勇的抵抗极其顽强,终究给戒尺制服了。每天早上三小时,
晚上三小时,克利斯朵夫必须坐在这架刑具前面。又要用心,又是厌烦,大颗大颗的眼
泪沿着鼻子眼腮帮淌着:他把常常冻得红肿的小手在黑白的键子上搬动,弹错一个音戒
尺就打下来,同时还要听老师的咆哮,那是他觉得比挨打更受不了的。他自以为对音乐
恨透了,但他拚命用功,那可不是单单为了怕父亲的缘故。祖父有过几句话给了他深刻
的印象。老人看见小孙子哭,就郑重其事的和他说,为着人间最美最高尚的艺术,为着
安慰苍生,为人类增光的艺术而吃些苦是值得的。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因为祖父把他当作
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一方面因为那些话跟他儿童的刻苦与高傲的精神非常投合而大为
感动。
但主要的原因,还是音乐所引起的某些情绪深深的印在心头,使他不由自主的留恋
音乐,把一生奉献给这个他自以为深恶痛绝,竭力反抗而无效的艺术。
依照德国的惯例,城里有座戏院,演着歌剧,喜歌剧,轻歌剧,话剧,喜剧,歌舞,
杂耍,以及一切可以上演的东西,不拘种类不拘风格。每星期表演三次,从下午六点到
九点。老约翰?米希尔每次必到,对所有的节目都感到同样的兴趣。有一次他带着孙子
一起去。好几天以前,他先把情节详细解释了一番。克利斯朵夫一点也不明白,只记得
有些可怕的事;他一边岂不及待的想看,一边也十分怕看。他知道剧中要有一场雷雨,
他就怕给霹雳打中。他知道剧中有一场战争,他就不敢说自己会不会被杀死。头天晚上,
他在床上真是急坏了。到了上演的日子,他几乎希望祖父有事不能来。可是开演的时间
近了而祖父还没到,他又开始发愁,时时刻刻从窗里张望。终于老人出现了,他们俩动
身了。他的心在胸中乱跳,口干舌燥,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他到了那座神秘的屋子,那是家里的人常常提起的。约翰?米希尔在门口碰上几个
熟人;孩子紧紧抓着他的手,深怕把祖父丢了,他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还能泰然自
若的有说有笑。
祖父坐在老位置上,在第一排紧靠乐队的地方。他凭着栏杆,立刻和低音提琴手拉
不断扯不断的谈起话来。这儿是他的天地了;其他音乐方面的权威,这儿可有人听他说
话了;他便利用,甚至滥用这种机会。克利斯朵夫什么也听不见。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剧
场,使他胆小的那么多的观众,等待开演的心情,把他神志都搅糊涂了。他不敢回头去,
以为所有的目光都钉着他一个人,他哆哆嗦嗦的把小鸭舌帽夹在膝盖中间,圆睁着眼睛
瞪着那个奇妙的幕。
终于台上敲了三下。祖父擤过鼻子。掏出脚本,那是他一字不肯放过的,有时倒反
因之不注意台上的戏文。乐队开始演奏,一听开头几个和弦,克利斯朵夫就安心了。这
个音响的世界可是他的世界了;从此以后,不管演的戏多么离奇,他总觉得很自然的。
一开幕便是些纸板糊起来的树,和差不多跟这个一样假的东西。孩子张着嘴望着,
觉得有趣极了,可并不惊奇。戏剧的情节发生在假想的东方,那是他连一点观念也没有
的。诗歌体的台词全是无聊的废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克利斯朵夫什么也看不清,把剧
情都弄错了,拿这个角儿认作那个角儿,扯着祖父的衣袖提出可笑的问句,证明他全盘
不懂。可是他非但不厌烦,倒反看得出神了。他拿那个荒谬的脚本自己杜撰了一个故事,
和台上演的全不相干;眼前的情节随时跟他的故事抵触,不得不随时修正,孩子可并不
着急。演员们叫着各种不同的声音;他从中挑了几个他喜欢的角儿,提心吊胆的注意他
们的命运。他尤其为一个美人儿颠倒,不老不少的年纪,金黄的长发,大得有点过分的
眼睛,光着脚。不近情理的怪场面并没使他觉得刺眼。高大臃肿的演员的丑态,畸形怪
状的合唱队分站两行,做着毫无意义的姿势,穷嘶极喊时的怪相,凌乱的假头发,男高
音歌手的高底靴,女主角的化装,五颜六色的涂抹一脸:儿童尖锐的眼睛对这些都没有
注意到。他好似一个动了爱情的人,看不见爱人的真面目。儿童创造幻觉的奇妙的力量,
能随时拦住不愉快的感觉把它改头换面。
这些奇迹原是音乐促成的。它把所有的东西罩上一层薄雾,使一切都显得高尚,美
丽,动人。音乐使心灵狂热的需要爱,使它觉得周围的空虚,然后又提供许多幽灵似的
对象来填补这空虚。小克利斯朵夫情绪紧张到极点。有些话,有些手势,有些乐句,使
他非常不自在;他不敢看了,不知道那是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
脑门上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