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缺点,笨拙而多礼的举动,感伤的理想主义,小小的谎言,小小的懦怯。啊!这
些缺点跟他们伟大的德性相比,真是太不足道了!可是他当初怎么对他们的弱点会那样
苛刻的呢?此刻他反因之而觉得他们更动人,更近人情了。在这个情形之下,他现在最
受吸引的人便是以前被他用最蛮横的态度贬斥的人。对于舒伯特和巴赫,他有什么不客
气的话没说过呢!如今他倒觉得跟他们非常接近。那些伟大的心灵,受过他的挑剔与讪
笑的,对他这个亡命异国,举目无亲的人,笑容可掬的说着:
“朋友啊,我们在这里。你勇敢些罢!我们也受过非分的苦难!可是临了我们
还是达到了目的”
于是他听见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心灵象海洋一般的呼啸着:风狂雨骤,掩盖
生命的乌云都给扫荡了,——有极乐的,痛苦的,如醉如狂的民众,有慈悲与和气的基
督在他们上空翱翔,——多少城市被守夜的人叫醒了,居民欢欣鼓舞的迎着神明走去,
他的脚声把世界都震撼了,——无①数的思想,热情,乐体,英雄生活,莎士比亚式的
幻想,萨伏那洛式的预言,牧歌式的,史诗式的,《启示录》式的幻②象,蕴藏在这个
歌唱教师身上!克利斯朵夫好象亲眼看到他这个人:双叠下巴,眼睛很小很亮,多褶的
眼皮,往上吊的眉毛,性格阴沉而又快乐,有点可笑,脑子里充满着讽喻和象征,人是
老派的,易怒,固执,心情高远,对人生抱着热情,同时又渴念着死——在学校里,
他是一个天才的学究,而那些学生是又脏又粗野,生着疮疖,象乞丐一般,唱歌的嗓子
是嗄的,他常常跟他们吵架,有时和他们扭殴——在家里他有二十一个孩子,十三
个都比他死得早,③其中一个是白痴;其余都是优秀的音乐家,替他来些小小的家庭音
乐会,疾病,丧葬,争吵,贫困,侘傺不遇;——同时,他有他的音乐,他的信仰,
解脱与光明,还有预感到的,一意追求而终于抓握到的欢乐,——神明的气息锻炼着他
的筋骨,耸动着他的毛发,在他嘴里放出霹雳般的声音噢!力!力!象雷震一般的
欢乐的刀!
①巴赫作有《约翰福音所记的耶稣受难》与《马太福音所记的耶稣受难》两部圣乐,
为音乐史上钜制。此段均系暗指两大圣乐中抒情的及戏剧化的境界。又巴赫曾任来比锡
圣?托马斯学校歌唱教师二十余年,故下文称其为〃歌唱教师〃。
②萨伏那洛为意大利十五世纪时狂热的宗教家,曾于短时期内操纵佛罗伦萨的政局。
③按所有巴赫的传记均称巴赫子女共二十人(前平生气个,后平生十三个),巴赫
故世时(1750)尚生存者共有子女九人。作者言起子女共二十一人,有十三个比巴赫早
故,不知何所据。
克利斯朵夫把这股力尽量吞下。他觉得在德国人心灵中象泉水般流着的这种音乐的
力对他很有好处。这力往往是平庸的,甚至是粗俗的,可是有什么关系?主要的是有这
股力,而且能浩浩荡荡的奔流。在法国,音乐是用滤水器一点一滴的注在瓶口紧塞的水
瓶里的。这些喝惯无味的淡水的人,一看到长江大河式的德国音乐,就要吹毛求疵,挑
德国天才的错误了。
“这些可怜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可忘了自己从前也一样的可笑过来。
“他们居然找出了瓦格纳和贝多芬的缺点!他们需要没有缺陷的天才。仿佛狂风暴雨在
吹打的时候会特别小心,一点都不扰乱世界上完整的秩序!”
他在巴黎街上走着,对自己心中的力非常高兴。无人了解倒是更好!他可以更自由。
天才的使命是创造,而要依着内心的法则创造一个簇新的有机体的世界,自己必须整个
儿生活在里头。一个艺术家决不嫌太孤独。可怕的是,自己的思想反映到镜子里的时候
被镜子把原来的形状改变了,缩小了。一件作品没有完成之前,不能告诉别人;否则你
会没有勇气把作品写完;因为那时你在自己心中看到的已经不是你的,而是别人的可怜
的思想。
如今他的梦想既不受任何外物的扰乱,就象泉水一样从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从他
路上碰到的每一颗石子里飞涌出来。他所生活的境界象一个能见到异象的人的境界。他
所见所闻的一切,在心中唤引起来的生灵与事物,跟实际的见闻完全不同。他只要听其
自然,就能发觉他幻想中的人物都在周围活动。那些感觉会自动来找到他的。路人的目
光,风中传来的语声,照在草坪上的阳光,停在卢森堡公园树上歌唱的小鸟,远处修道
院里的钟声,卧室中瞧见的一角苍白的天空,一日之间时时变化的声音与风光:这些他
都不用自己的而用着幻想人物的心灵去体会。——他觉得非常幸福。
可是他的情形比什么时候都更艰难。唯一的收入是靠几处的钢琴课,而那些差事都
丢了。时方九月,巴黎人正在外省避暑,不容易找到新学生。他独一无二的学生是个又
聪明又糊涂的工程师,在四十岁上忽发奇想,要做个提琴大家。克利斯朵夫的小提琴拉
得不十分好,但总比他的学生高明;所以在某个时期内,他以每小时两法郎的代价每周
给他上三小时的提琴课。过了一个半月,工程师厌倦了,突然发见他主要的天赋还是在
绘画方面。——他把这个发见告诉克利斯朵夫的那一天,克利斯朵夫不禁哈哈大笑;笑
完了,他把存款点了点数,原来只剩那个学生刚才付给他的十二法郎了。他可并不急,
只想到此刻非另谋生路不可,又得上出版商那儿去奔走了。那当然不是有趣的事管
他!何必事先烦恼呢?今天天气很好,还不如上墨屯①去玩儿。
①墨屯系巴黎近郊村镇,风景秀丽,为巴黎人常往游散之地。
他忽然想到要走路了。走路可以促成音乐的收获。他心中装满了音乐,好似蜂房中
装满了蜜一样;他对着在心头嗡嗡作响的金黄的蜜蜂笑着。往往那是一种转调极多的音
乐。节奏是蹦蹦跳跳的,反复不已的,能够使你白日做梦喝!关在屋里迷迷忽忽的
时候,你以为能创造节奏吗?那只能象巴黎人一样杂凑一些微妙而静止的和声!
走得疲倦了,他便在林间躺下。树木微秃,天色象雁来红一样的蓝。克利斯朵夫恍
恍惚惚在那里出神,他的梦也渐渐染上从初秋的白云里漏出来的柔和的光彩。他的血在
奔腾。他听到自己的思潮在胸中湍泻。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彼此冲突的新世界与旧世
界,已往的心灵的片段,象一个城里的居民一般在他心头逗留过的、昔日的旅客。高脱
弗烈特在曼希沃墓前说的话又给想起来了:他等于一座活的坟墓,多少亡人和多少不相
识的人在其中蠢动。他听着这无量数的生命,很高兴让这个几百年的森林象管风琴般的
奏鸣,其中有的是妖魔鬼怪,宛如但丁笔下的森林。他不再象少年时代那样的怕它们了,
因为他有了能够控制它们的意志。他最快乐的莫过于挥着鞭子使野兽们咆哮,让自己清
清楚楚的感觉到内心的动物园比以前更丰富了。他不是孤独的,也永远不会再孤独。他
一个人等于整个的军队,几百年来那些快乐而健全的克拉夫脱都在他身上。跟仇视他的
巴黎,跟一个种族对垒的时候,他也拿得出整个的种族,双方是势均力敌了。
他住的那个寒伧的旅馆,如今也嫌租金太贵而放弃了。他在蒙罗越区租了一间阁楼,
虽然一无可取,空气倒很流通,穿堂风是不断的。好罢,他本来就需要畅快的呼吸。从
窗里他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巴黎烟突。搬家的事一下子就办完了:一辆手推的小车已经
足够;克利斯朵夫自己推着走。最贵重的家具,除了他的旧箱子以外,便是一个从那时
期非常流行的贝多芬面像。他把它包得非常仔细,仿佛是件极有价值的艺术品。他和它
是老在一起的。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这是他栖身的岛屿,也是测验他精神的气压表。
他心灵的温度,在那个面像上比在他自己的意识上标显得更清楚:一忽儿是乌云密布的
天空,一忽儿是热情激荡的狂风,一忽儿又是庄严的宁静。
他不得不减少食粮,一天只在下午一点钟吃一顿。他买了一条粗大的香肠挂在窗上:
每顿切着那么厚厚的一片,加上一大块面包,一杯自己发明的咖啡,就算是盛宴了。他
还很想把那个量分做两顿吃。他恨自己胃口那么好,恶狠狠的骂自己象饿鬼似的,只想
着肚子。其实他的肚子也不成其为肚子了,他比一条瘦狗还要瘦。至于身体上旁的部分
倒很结实,骨骼象铁打的,头脑也始终很清楚。
他不大担忧什么明天的问题。只要有着当日的开支,他就不愿意操心。等到有一天
不名一文了,他才决意再到出版商那里去转一转。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工作。他两手空空
的回来,路上走过高恩介绍过他的哀区脱的音乐曲子,他进去了,根本没记起以前在很
不愉快的情形中来过这儿。他一进门便遇到哀区脱,来不及退出来,已经被哀区脱瞧见
了。克利斯朵夫也不愿意露出退缩的神气,竟自向哀区脱走过去,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只预备必要的时候狠狠的顶他一下,因为他相信哀区脱对他一定还是傲慢的。事实可并
不如此。哀区脱冷冷的伸出手来,说了几句普通的客套问他身体怎么样,并且不等克利
斯朵夫要求,便指着办公室的门,自己闪在一旁让他进去。他对于这个意料之中而已经
不再期待的访问,暗暗觉得欢喜。他表面上做得若无其事,实际上老在注意克利斯朵夫
的行动;只要有机会听到他的音乐,他总去听。那次演奏《大卫》的音乐会,他也在场;
对于群众的恶意,他一点儿不表惊奇,因为他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