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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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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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的、肮脏的人,搂着那个袜子掉在脚跟上的仆人,那些蜂拥在窗下的畸形的脸,那些
一言不发、心怀恐怖的麻木的生灵,——紧抓着伦勃朗画上所有的可怜的人,那群除了
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一无办法的,受着束缚的,微不足道的灵魂。①——可是
上帝就在这儿。我们并不看到他的本相,只看到他的光轮,和他照在众人身上的光影。    
  ①此节所述的景象,均以伦勃朗原作《善心的撒玛利亚人》画上的实景为主。据
《新约?路加福音》第十章载,有一男子中途被盗,受伤垂死。一教士及一利未族祭司
行经其旁,均不顾而去。素为犹太人痛恨之撒玛利亚人过而怜之,为之疗伤,以马载之
而去。此乃耶稣为诠释〃爱邻如爱己〃一语所说之故事。后世文人画家多以此为题材,伦
勃朗此作尤为知名。
 
    克利斯朵夫摇摇晃晃的走出卢佛宫,头痛欲裂,什么都看不见了。在街上,他竟不
大注意到石板之间的水洼和在鞋子里直淌的雨水。天快黑了,塞纳河的上空一片昏黄,
一朵内心的火焰却象一盏灯似的在那里照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始终还在着魔的状态。
他觉得什么都不存在:车辆并没震动街道;行人湿透的雨伞并没撞着他的身体;他并没
在街上走,也许是坐在家里,做着梦;也许他已经不存在了突然之间——(他身子
虚极了!)——他一阵头晕,觉得自己要象石块似的向前倒下去了但那不过是一刹
那的事:他紧了紧拳头,挺了挺腿,马上把身体撑住了。
    正在那个时候,正当他的意识从深渊里浮起来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冷不防跟街道对
面一道他很熟识而似乎在呼唤他的目光碰在了一处。他停下来,愣了一愣,心里想在哪
儿见过的。过了一会他才认出这双凄凉而温柔的眼睛,原来就是那个被他在德国无意中
砸了差事,他竭力想向她道歉而没有能找到的法国女教员。她也在喧闹的人群中站住了,
望着他。他忽然看见她想排开众人,走下人行道,向他这边过来。他赶紧迎上前去;可
是无数的车辆拥塞在一起,把他们隔离着;他还看见她在人墙那一边挣扎;他想不顾一
切的冲过去,不料被一骑马撞了一下,在泥泞的柏油路上滑跌了,差点儿给压死;等到
他浑身泥污的爬起来,好容易到了对面阶沿上,她已经不见了。
    他想追着去找她。可是又来了一阵头晕,只得罢了。病已经发作,他明明觉得而不
肯承认,还固执着不肯就回去,反而绕着远路走。但这不过是自讨苦吃:临了他非认输
不可;他手瘫脚软,好容易才回到家里。在楼梯上,他又透不过起来,只能坐在踏级上
歇一歇。进了冰冷的卧室,他还硬撑着不睡,坐在椅子上,浑身浸透了雨水,脑袋重甸
甸的,呼吸急促,昏昏然听着那些跟他一样困惫的音乐。《未完成交响曲》的句子在他
耳边掠过。可怜的舒伯特!他写这个曲子的时候也是孤独的,发着高热,神思恍惚,处
于大梦以前的半麻痹状态:他坐在火边沉思遐想,懒洋洋的音乐在四面飘浮,好比不大
流畅的水;他耽溺在那个境界里,仿佛一个半睡半醒的儿童对着自己编造的故事出神,
翻来覆去的念着其中的一段;然后是睡眠来了死神降临了——而克利斯朵夫也
听见另外一段音乐在耳边飘过,那境界象一个人双手滚热,眼睛紧闭,堆着一副憔悴的
笑容,心里充满着叹息,正在想象那个解脱一切的死;那音乐便是巴赫的《大合唱》中
第一段合唱:亲爱的上帝,我何时死?多舒服!沉浸在这些波折柔缓的,刚健婀娜
的乐句中,象朦胧一片的远钟死,跟大地的和气恬静合而为一!〃然后连自己也
化为尘土”
    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一下,排斥这些病态的思想,不让那个想把病弱的灵魂吞噬的女
妖的笑影诱惑。他站起身子想在房里走走,可是支持不住。他发冷发热,打着哆嗦,不
得不躺上床去。他觉得这一回情形真是严重了,但他精神决不屈服,决不象一般害了病
就让病魔摆布的人。他竭力挣扎,不愿意害病,尤其是打定主意不愿意死。他还有在家
乡等着他的可怜的妈妈,他还有他的事业要干:他决不让疾病来致他死命。他咬紧着打
战的牙齿,迸足着正在消失的意志;好似一个善于泅水的人和惊涛险浪搏斗。他时时刻
刻往下沉:一片呓语,一堆杂乱的形象,或是故乡的或是巴黎沙龙的回忆;还有节奏与
乐句的纠缠,无穷无尽的在那里打转,象马戏班中的马;还有《善心的撒玛利亚人》突
然放出来的那道金光;黑影里的可怖的面貌;然后是深渊,是黑暗。过了一会,他重新
浮起,撕破那些妖形怪相的云雾,拳头与牙床都在抽搐。他拚命抓着他现在和过去的一
切所爱的人,抓着刚才瞧见的女友的脸影,抓着他疼爱的妈妈,抓着他永远不灭的本体,
觉得那是大海之中的岩石:“死神吞噬不了的〃——可是岩石又被海水湮没了,一个
巨浪把灵魂冲开了。克利斯朵夫重新在昏迷中挣扎,说着荒唐的呓语,他在指挥,在演
奏,一个幻想的乐队:长号,圆号,钹,定音鼓,巴松管,低音提琴他发狂般的乱
拉,乱吹,乱打,做出演奏各种乐器的动作。可怜他郁积着的音乐在胸中翻腾。几星期
以来既不能听,又不能演奏,他象一口受着高压力的气锅,差不多要爆裂了。某些纠缠
不已的乐句象螺旋般钻进他的脑子,刺着耳膜,使他痛得直嚷。高潮过去以后,他倒在
枕上,累得要死,浑身是汗,软瘫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快窒息了。他在床前放着水瓶,
常常喝几口。隔壁屋子的声响,顶楼上关门的声音,都把他吓得直跳。他在昏懵中痛恨
那些四周的人物。但他的意志始终在奋斗,它吹起英勇的军号和魔鬼宣战〃即使世界
上都是妖魔,即使它们要吞噬我们,我们也不怕”
    而在他翻滚不已的,火辣辣的,黑暗的海面上,忽然展开一片平静的境界,透出一
些光明,小提琴与其弦琴静静的在那里低吟,小号与圆号庄严肃穆的吹出胜利的曲调,
同时病人心头又奏起一阕不屈不挠的歌,好似抵御狂涛的一堵巨墙,好似约翰?赛巴斯
蒂安?巴赫的圣歌。
    正当他发着高热和幽灵挣扎,胸部快要闷塞而竭力撑拒的时候,他迷迷忽忽的觉得
房门打开了,有个女人拿着一枝蜡烛走进来。他以为又是一个幻象。他想说话而不能,
又晕过去了。每隔一些时候,他神志清醒一些,觉得有人把他的枕头垫高了,脚上添了
一条被,背后又有些热腾腾的东西;或是睁开眼来,看见床跟前坐着一个脸并不完全陌
生的女子。随后他又看到另外一张脸,原来是个医生在替他看病。克利斯朵夫听不清他
们的话,但猜到是说要把他送医院。他想跟他们争,想大声的嚷着说不愿意去,宁可孤
零零的死在这儿;可是他嘴里只发出一些莫名片妙的声音。那女的居然懂得他的意思,
代他拒绝了,回过来安慰他。他竭力想知道她是谁。等到他好容易能迸出一句有头有尾
的话的时候,他就提出这个问句。她回答说她是他顶楼上的邻居,因为听到他哼唧,就
冒昧的进来了,以为他需要什么帮助。她恭恭敬敬的请他不要耗费精神说话。他听从了。
并且刚才费了一点劲已经筋疲力尽,他只能躺着不动,一声不出,可是头脑继续在工作,
拚命要把一些散乱的回忆归在一起。他在哪儿见过她的呢?终于想起来了:不错,
他是在顶楼的走廊里见过的;他是个帮佣的,叫做西杜妮。
    他半阖着眼睛望着她,她可没有发觉。她个子很小,表情严肃,脑门鼓着,望后梳
的头发把苍白的腮帮的上部和太阳穴都露在外边,骨头很显著,短鼻子,淡蓝眼睛,眼
神又温和又固执,厚嘴唇抿得很紧,皮肤带点儿贫血,神气很谦卑,深藏,有点发僵。
她非常热心的照顾着克利斯朵夫,可是不声不响,不表示亲密,从来不忘了她女仆的身
份和阶级的区别。
    等到他病势减轻而能聊天的时候,她的忠厚诚恳使西杜妮说话比较随便了些,但她
始终提防着,有些事(他看得出来)她是不说的。她一方面很谦虚,一方面很高傲。克
利斯朵夫只知道她是布列塔尼人,本乡还有个父亲,她提到的时候说话很小心;可是克
利斯朵夫不难猜到他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只管寻欢作乐而剥削女儿;她的傲迫使她一
声不出的让他剥削,经常把一部分工资寄给他;她肚里可完全明白。另外她还有个妹子
正在预备受小学教师的检定试验,那是她觉得挺得意的。妹子的教育费差不多全部归她
负担。她做活非常卖力。
    “你现在的位置不坏吗?〃克利斯朵夫问她。
    “是的,可是我想离开。”
    “为什么?是不是不满意主人?”
    “噢!不是的;他们对我很好。”
    “那末是工钱太少了?”
    “也不是的”
    他不大明白,想要了解她,逗她说话。但她讲来讲去不过是她单调的生活,谋生的
艰难,而她也不在乎这些:她不怕工作,那是她的一种需要,几乎是种乐趣。她不说自
己最感压迫的是无聊。他只是猜到。慢慢的,由于深切的同情所引起的直觉,而这直觉
是因为疾病的刺激而变得更敏锐,因为想起亲爱的老母在同样生活中所受的苦难而变得
更深刻的,他居然能看透西杜妮的心事。他仿佛身历其境的看到这种闷人的,不健康的,
反自然的生活,——在布尔乔亚社会中,这是当票人的最普通的生活;——他看到那些
并不凶恶可是漠不关心的主人,有时除了差遣之外几天不跟她们说一句话。她整天坐在
没法喘气的厨房里,一扇天窗也是被柜子挡着,望出去只看见一堵肮脏的白墙。所有的
快乐就是主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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