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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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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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她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
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情与信仰的神秘的激动使她陶醉了,忘了肉体的苦楚。
悲哀一变而为欢乐,——神明的欢乐,——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里发出光辉。她再
三说着:“我很快乐”
    她神志渐渐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她扯动着嘴唇,念念有辞。奥里维走到床
头俯在她身上。她还认得他,对他有气无力的笑道,嘴唇还在那儿哆嗦,眼眶里含着热
泪。人家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可是奥里维象抓住一缕呼吸似的听到了几句歌辞,那是
他们俩十分喜欢的,她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接着她又昏迷了她离开了世界。
    平时她不知不觉的感动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对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
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这样。奥里维受到许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问。安多纳德的
葬礼没有象她母亲的那样寂寞。奥里维的朋友,同学,她教过书①旧教徒往往以小圆银
质胸章贴身悬挂。胸章上镌有耶稣或圣母像。的家庭,以及她不声不响见过的,彼此都
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义气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怜的人,在她家做散工
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来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当天,奥里维就被拿端太太强邀
了去,他已经痛苦得没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确只有这个时期才能担当这样一件祸事,——只有这个时间他才不至于
整个儿被失望压倒。他才开始过一种新生活,处在一个集团中间,不由自主的受着大家
推动。学校方面的作业与操心,求知的热诚,大大小小的考试,为了生活的奋斗,使他
不能在精神上孤独起来躲在一边。为了这一点他大为痛苦;但幸亏如此他才得救。早一
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尽可能的躲在一边追念姊姊。他很伤心不能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
来:他没有这笔钱。他希望那些似乎关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东西的悲哀。可
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借了一点钱,再凑上替人家补习的学费,租了一个顶楼,把所能
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来: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个房间作为一个纪念
她的圣地,逢到精神颓丧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儿。他的同学以为他有什么外遇。其实他
在这里呆上几小时,想着她,手捧着脑袋:他只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还是他们俩小时
候一同拍的。他对着照片说着,哭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
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热诚,何等快乐的心去
寻访她,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几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
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遇到她可是毫无办法。他多孤独!现在没有了她的
爱,没有了她的指导与安慰,他对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谁要在世界
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终
生都要为之苦恼的欢乐
    对于一般懦弱而温柔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丧失了一个心爱的人固然悲痛,但还不及以后生机衰退的时候那么
惨酷。奥里维正在青年时期;虽然天性悲观,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
纳德临死之际把一部分的灵魂移交给兄弟了。他相信是这样。他虽不象姊姊那样有信仰,
却也隐隐然相信姊姊并没完全死,而是象她所说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带有种
信仰,说夭折的青年并不死:他们继续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飘浮,直到应享的天年终了的
时候。——这样,安多纳德仿佛继续在奥里维身旁长大。
    他把她的纸张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么都烧了。而且她不是一个喜欢纪
录内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会脸红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记簿,记着一些
别人没法懂得的事,——不加说明的写了些日子,纪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琐碎事儿,那
是她用不着写下细节就能全部想起来的。所有这些日子几乎都跟奥里维的生活有关。她
也保存着他写给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没有那么细心:她写给他的差不多全部
给丢了。他要那些信干什么呢?他以为姊姊是永远在身边的,温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绝的,
永远可以浸润他的嘴唇与心;他当初毫无远见的浪费了他所得到的爱,现在却恨不得把
它一点一滴的储藏起来他随便翻着安多纳德的一册诗集,忽然看到一张破纸上有几
个铅笔字:“奥里维,亲爱的奥里维!〃他看了差点儿晕倒。他嚎啕大哭,拚命吻着
那张不可见的,在坟墓中和他说话的嘴巴。——从那天气,他把她所有的书都打开来,
一页一页的找她有没有留下别的心腹话。他发见了她写给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
在她心里的略具雏形的罗曼史;他第一次窥见他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
活,把她骚乱不宁的最后几天,被兄弟遗弃而向着不相识的朋友伸手起援的心情,完全
体验到了。她从来没和他说见过克利斯朵夫。他从信稿上之发觉他们以前在德国碰过面,
克利斯朵夫曾经对姊姊很好,详细情形当然无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纳德至死没表白的感
情是在那时发动的。
    奥里维早已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而喜欢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对他更是说不出的爱
好。她是爱过他的;奥里维觉得自己爱克利斯朵夫其实还是爱的她。他想尽方法去接近
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克利斯朵夫经过了那次失败,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见了;
他退出了社会,谁也不注意他。过了几个月,奥里维偶然在街上遇见克利斯朵夫,正是
大病初愈以后,毫无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没勇气上前招呼,只远远的跟着,直到他住
的地方。他想写信给他,又下不了决心。写什么好呢?奥里维不是单独一个人,精神上
还有安多纳德和他在一起:她的爱情,她的贞洁的观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爱
过克利斯朵夫,他就脸红,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纳德。另一方面,他的确想和他谈谈她的
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给堵住了。
    他设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见面。凡是他认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热
烈的希望跟他亲近。可是一见面,他又躲起来,唯恐被他发见了。
    最后,他们共同参与一个朋友家的夜会,克利斯朵夫终于留神到他了。奥里维远远
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望着他。那天晚上,安多纳德一定是和奥里维在一起:因
为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眼中看见了她;而且也的确是这个突然浮现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
穿过客厅,向陌生的年轻的使者走过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凄凉又温柔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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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初版序

    多年以来,我在精神上跟不在眼前的识与不识的朋友们交谈,已经成了习惯,所以
我今天觉得需要对他们高声倾吐一下。我决不能忘恩负义,不感谢他们对我的厚意。从
我开始写《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冗长的故事起,我就是为他们写的,和他们一同写
的。他们鼓励我,耐着性子陪着我,向我表示同情,使我感到温暖。即使我能给他们多
少好处,他们给我的可是更多。我的作品是我们的思想结合起来的果实。
    我开始执笔的时候,根本不敢希望同情我们的人会超过一小群朋友:我的野心只限
于苏格拉底之家。然而年复一①年,我觉得好恶相同,痛苦相同的弟兄们不知有多多少
少,在巴黎犹如在内地,在法国以内犹如在法国以外。这一点,在克利斯朵夫吐露了他
的和我的衷曲,表示他瞧不起节场的那一卷出版以后,我就明白了。我的著作所引起的
回响,从来没有象这一卷那样迅速的。因为那不但是我的心声,同时是我朋友们的心声。
他们很知道,《克利斯朵夫》不单是属于我的,而且也是属于他们的。我们把共同的灵
魂大部分都灌输给它了。    
  ①苏格拉底建造屋舍,人谓太小,苏格拉底回答:“只要它能容纳真正的朋友就行了。〃
 
    既然《克利斯朵夫》是属于读者的,我就应当向他们对这一卷有所解释。如在《节
场》中一样,读者在此找不到小说式的情节,而本书主人翁的生涯似乎也中途停顿了。
    因此我得说明这部作品是在什么情形之下着手的。
    我那时是孤独的。象多少的法国人一样,我在一个精神上跟我敌对的世界里感到窒
息;我要呼吸,我要反抗一种不健全的文明,反抗被一般俗称的优秀阶级毒害的思想,
我想对那个优秀阶级说:“你撒谎,你并不代表法兰西。”
    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有一个眼目清明,心灵纯洁的主人翁,——他又必须有相
当高尚的灵魂才能有说话的权利,有相当雄壮的声音才能教人听到他的话。我很耐性的
达成了这样的一个主角。在我还没决定开始动笔以前,这件作品在我心头酝酿了十年;
直到我把克利斯朵夫全部的行程认清楚了,克利斯朵夫才开始上路;《节场》中的某些
篇章,《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书最后的几卷,都是在《黎明》以前①或同时写的。在
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身上反映出来的法国景象,自始就在本书中占着重要地位。所以,
主人翁在人生的中途遇到一个高岗,一方面回顾一下才走过的山谷,一方面瞻望一番将
要趱奔的前途的时候,希望读者不要认为作品越出了范围,而认为是一种预定的休止。    
  ①特别是记九卷《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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