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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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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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的时候才会显出裂痕。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声音说话,放轻了脚步走路,唯恐扰乱了隔壁屋子里幽静的奥里
维;友谊把他改变了:他有种从来没有的快乐、信赖、年轻的表情。他疼着奥里维。奥
里维大可以对朋友作威作福,要不是他觉得不配受这样的爱而为之脸红的话:因为他自
以为还不及克利斯朵夫,不知克利斯朵夫也跟他一样的谦卑。双方的这种谦卑是从友爱
来的,给他们多添了一种甜蜜。一个人觉得自己在朋友心中占着那么重要的地位,即使
自以为不够资格,也是最快乐的。因此他们俩都非常的感动和感激。
    奥里维把自己的藏书放在克利斯朵夫的一起,不分彼此。他提到某一册的时候,不
说〃我的书〃而说〃我们的书〃。只有一小部分东西,他保留着不作为公共财产:那是姊姊
的遗物,或是跟她的往事有关的东西。克利斯朵夫被爱情磨练得机警了,不久便注意到
这种情形,可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来不敢向奥里维问其他的家属,只知道奥里维所有的
亲人都已经故世;除了带点儿高傲的感情使他不愿意探听朋友的私事以外,他还怕触动
朋友过去的悲痛。他羞怯得连对奥里维桌上的照片都不敢仔细瞧一眼,虽然心里很有这
个愿望。那张像片上有一位正襟危坐的先生,一位太太,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脚下坐着一条长毛大狗。
    在新居住了两三个月,奥里维忽然受了些风寒,躺在床上。克利斯朵夫动了慈母一
般的感情,又温柔又焦急的看护他;医生听到奥里维肺尖上有点儿发炎,嘱咐克利斯朵
夫用碘摩擦病人的背。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做着这工作的时候,瞧见奥里维脖子里挂
着一块圣牌。他知道奥里维对一切宗教信仰比他都摆脱得干净,当下表示很奇怪。奥里
维脸一红,说道:“那是件纪念物,是我可怜的安多纳德临死的时候带着的。”
    克利斯朵夫打了一个寒噤。安多纳德这个名字使他忽然心中一亮。
    “安多纳德?〃他问。
    “是的,她是我的姊姊。”
    克利斯朵夫反复念着:“安多纳德安多纳德?耶南她是你的姊姊?〃他
一边说,一边望着桌上的照片,“她不是很小就故世的吗?”
    奥里维翩然笑了笑:“这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可怜我没有别的她死的时候已
经二十五岁了。”“啊!〃克利斯朵夫很激动的说。〃她可是到过德国的?”
    奥里维点点头。
    克利斯朵夫抓着奥里维的手:“那末我是认识她的啊!”“我知道,〃奥里维回答。
    他勾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克利斯朵夫再三说着。
    他们俩一起哭了。
    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了奥里维的病,便尽量安慰他,要他把手臂放进被窝,替他把
被褥盖住肩头,象母亲一般替他抹着眼泪,坐在床头对他望着。
    “对啦,对啦,〃克利斯朵夫说,〃怪不得我早认得你了,第一天晚上就认出你了。”
    (不知他是对眼前这个朋友说,还是对那个已经死了的朋友说。)
    “可是你,〃他停了一会又说,〃既然早知道了,干吗不对我说呢?”
    安多纳德冥冥中借着奥里维的眼睛回答:
    “我不能说。应当由你说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随后,在静悄悄的夜里,奥里维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向握着他
的手的克利斯朵夫轻轻讲着安多纳德的一生;——可是那不该说的一段,连她自己也闭
口不言的秘密,并没有说,——但也许克利斯朵夫已经知道了。
    从此,他们俩都被安多纳德的精神包裹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跟他们在一
块儿。他们甚至用不着想到她:两人都是以她的思想为思想的。她的爱是他们的两颗心
相会的地方。
    奥里维时常唤起她的形象:都是些零星的回忆,短短的轶事,让她那种羞怯而可爱
的举动,年轻而端庄的笑容,深思而妩媚的情致,象一道微光似的透露出来。克利斯朵
夫默默无言的听着,整个儿给这个看不见的朋友的光彩罩住了。因为天生的比别人容易
吸收生机,他有时能在奥里维的说话中间听到深邃的回声,为奥里维自己所听不见的;
而且那年轻的死者的生命,他也比奥里维更能够吸收。
    在奥里维身边,他不知不觉代替了她的职位;笨拙的德国人居然会象安多纳德一样
的殷勤,细心,作许多体贴周到的安排,教人看了感动。有时他竟弄不清是为了爱奥里
维而爱安多纳德呢,还是为了爱安多纳德而爱奥里维。柔情牵动之下,他不声不响的到
安多纳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奥里维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发见了鲜花才觉察,
可还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过的。他怯生生的提到这问题,克利斯朵夫却粗声大片
的把话岔开了。他不愿意奥里维知道;但有一天两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奥里维私下写信给克利斯朵夫的母亲,把克利斯朵夫的近况告诉她,说
他对克利斯朵夫怎样的敬爱与钦佩。鲁意莎很笨拙很廉卑的回了信,表示感激涕零;她
老是提到自己的儿子,口气象提到一个小孩子一样。
    象情人似的经过了一个不大出声的时期以后,——经过了一个〃心旷神怡的恬静,莫
名片妙的欢乐〃的时期以后,——两人的舌头松动了。他们几小时的摸索着,要在朋友的
心中有点儿新发见。
    他们俩性情那么不同,但本质部那么纯粹。他们因为如是颇不同又如是颇相同,所
以相爱。
    奥里维是娇弱,单薄,不能跟人生的艰苦搏斗的。一遇到阻碍,他便退缩,并非为
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为了胆怯,一大部分为了不肯用强暴与粗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难,
他是靠替人补习功课,写些文艺的书来维持生活的,报酬照例是少得可怜。他也偶尔写
些杂志文章,可从来不能自由发表意见,必须讨论他不大感到兴趣的问题:——他感到
兴趣的题材,人家不要他写;他是诗人,人家却教他写评论;他懂得音乐,人家却要他
谈画。他知道,关于这些问题他只能说些老生常谈:而这正是大众欢迎的;他不得不对
平凡的人说些他们能懂的话。后来他厌恶到极点,不愿意再写了,只替一些小杂志写作。
那些刊物虽没有稿费,但言论自由,所以是被许多青年真心爱护的。唯有在这等地方,
他才能发表他值得留存的东西。
    他为人温和有礼,表面上很有耐性,实际上却是非常敏感。一句略微过火的话就会
使他气得热血奔腾;看到什么不公平的事,他会惊骇失措;他除了自己痛苦以外,还替
别人痛苦。几百年前的某些丑恶的史实使他痛心疾首,仿佛当时遭人蹂躏的便是他自己。
一想到遭受那些不幸的人的苦难,他脸色发白,浑身打颤,苦恼到极点,可是他同情的
人物已经跟他隔着几世纪了。要是他亲眼看到这一类的暴行,更是气得直打哆嗦,有时
甚至会害病,睡不着觉。他外表的强作镇静,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生气就会过火,可能说
出别人不能原谅的话。那时人家恨他比恨素来性情暴烈的克利斯朵夫更厉害,因为奥里
维冲动之下,似乎比克利斯朵夫更容易透露他隐秘的思想。而这是不错的。他的批判人,
既没有克利斯朵夫那样盲目的夸张,也没有他那样一相情愿的幻想,而是把事情看得非
常清楚。这便是一般人最不能原谅的地方。他因此默不出声,知道争辩没用,就避免争
辩。这种压制使他很痛苦。但他更痛苦的是自己的胆怯:为了胆怯,他有时竟不得不违
反自己的思想,或者不敢坚持到底,或者还得向人道歉,好似那次为了讨论克利斯朵夫
而跟吕西安?雷维—葛争吵的情形。他对人对己都打不定主意,常常为此苦闷。在比较
更使性的少年时代,他不是极端兴奋,便是极端消沉,而转换的方式也非常突兀。他最
快乐的时候,已经觉得悲哀在旁边等着他了。果然,他根本没看到悲哀是怎么来的,冷
不防就给它抓住了。那时他不但烦恼,还要埋怨自己的烦恼,怀疑自己的言语,行为,
诚实,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攻击自己。他的心在胸中乱跳,可怜巴巴的挣扎着,快要窒息
了。——自从安多纳德死后,也许是受了她的死亡之赐,受了在某些亲爱的亡人身上发
出来的那种令人苏慰的光明之赐,好象黎明的微光把病人的眼睛与心灵都照得清明了一
样,奥里维虽不能完全摆脱这些骚乱,至少能够隐忍而加以控制了。很少人想象得到这
类内心的斗争,他把这个使自己感到屈辱的秘密藏在心里:一方面是软弱而骚动的身体,
一方面是无挂无碍而清明宁静的智慧,虽不能完全控制那个骚乱,却也不致受它的害,
——〃在扰攘不息的心头始终保持着一片和气〃。这种智慧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异。那是
他在奥里维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奥里维有的是直觉,有的是胸襟阔大的敏锐的好奇心,
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对什么都不恨,抱着广大的同情观照世界:这种清新的日光是最
可贵的天赋,使他能够用一颗永远天真的心去体验宇宙间生生不息的现象。在这个内心
的天地中,他觉得自己无挂无碍,广大无边,能够主宰一切了;他这才忘了自己的缺陷
和肉体的痛苦。这个弱不禁风,随时可以奄然物化的身体,倘使你远远的用一种幽默而
怜悯的态度去看它,的确另有一番风味。在这等情形中,一个人决不执着自己的生命,
可是更热烈的执着一般的生命。奥里维把不愿意在行动方面消耗的精力全部灌注到爱情
和智慧中去。他没有充分的活力单独生存。他是根藤萝,需要有个倚傍。把整个身心施
舍给人家的时候,才是他生命最丰满的时候。那是女性的灵魂,永远需要爱别人,需要
被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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