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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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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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却不容易投机。克利斯朵夫的带点村野的态度,有时使哀里?哀
斯白闲为之骇然。工程师很不愿意放弃朴素的矜持,但对于一个眼神那么恳切,心情那
么快活的人也没法抗拒。克利斯朵夫不时从邻人嘴里逼出几句心腹话。哀斯白闲兴趣很
广,做事很有勇气,可是意志消沉,性情忧郁,处处隐忍。他有毅力担受艰苦的生活,
可没有毅力改变生活。这种情形仿佛是他特意要证实自己的悲观主义。有人请他上巴西
去担任一个工厂的经理,报酬很好,他可拒绝了,因为怕那边的气候损害家人的健康。
 
    “那末为什么不把他们留在这儿,你自个儿去替他们挣笔家业呢?〃克利斯朵夫说。
    “把他们留在这儿!〃工程师嚷道。〃可见你是没有孩子的人。”
    “倘使我有孩子,我还是一样的想法。”
    “我才不呢!而且要远离乡土!噢!我宁可在这儿吃苦的。”
    克利斯朵夫觉得大家挨在一块儿受罪才算爱乡土、爱家属,未免古怪。可是奥里维
很了解,他说:“你想想罢!冒着举目无亲,远离骨肉,客死他乡的危险!世界上还有
什么事比这个更可怕的?何况生命这样的短促,忙忙碌碌真是何苦呢!”
    “难道一个人非永远想到死不可吗?〃克利斯朵夫耸耸肩回答。〃而且便是死了,也
是为自己所爱的人求幸福死的,那岂不胜于束手待毙吗?”
    同一层楼上,在五楼那个小一些的公寓里,住着一个电器工人,叫做奥贝。——他
的不跟邻居往来可不是他的过失。这个从平民阶级中跳出来的人物,决不愿意再回到平
民阶级中去。小个子,带着病容,脑门的模样长得狠巴巴的,眼睛上面横着一条皱裥,
目光很有精神,直勾勾的瞧起人来象螺旋一样尖锐;淡黄色的短髭,有点讥讽意味的嘴
巴,语调很低,声音象蒙着什么似的;脖子里裹着围巾,因为喉咙老是不舒服,再加上
整天抽烟的刺激;行动急躁,颇有害肺病的人的脾气。他自高自大,喜欢挖苦,嘲弄,
满肚皮的牢骚,骨子里却兴致很好,浮夸,天真,时时刻刻受着人生的愚弄。他是一个
布尔乔亚的私生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而抚养他的母亲又是个教人没法尊敬的女人:
他从小就看到无数凄惨的,下流的事,学过各种手艺,跑过法国许多地方。他千辛万苦
的自修:历史,哲学,颓废派的诗,可以说无书不读;戏剧,画展,音乐会,时下的潮
流可以说无所不知。他对于文学和布尔乔亚思想崇拜得不得了,简直是入了迷。他脑子
里都是大革命初迫使中产阶级如醉若狂的那些模糊而热烈的观念:相信理智是永远不会
错的,进步是无穷尽的,——古话说得好:活到老,学到老;——相信幸福不久就会来
的,科学是万能的,相信人即是神,而法兰西又是人类的先锋。他反对教会,认为所有
的宗教——尤其是基督旧教——都顽固守旧,所有的教士都天生是进步的敌人。社会主
义,个人主义,排外主义,在他头脑里冲突不已。他精神上是人道主义者,皮质上是专
制主义者,事实上是无政府主义者。生性高傲,他知道自己缺少教育,所以说话非常谨
慎,尽量吸收别人的话,但不愿意请教人家,以为有伤尊严。然而不论他多么聪明伶俐,
聪明伶俐究竟不能完全补足他教育的缺陷。他一心想写作:象许多从来没下过功夫的法
国人一样,文字倒颇有风格,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不幸思想很模糊。他把苦心孤诣写成
的东西拿一部分给一个他崇拜的名记者看,被取笑了一场。经过这次羞辱以后,他对谁
都不再提他的工作了,但仍继续写作:因为他需要发泄,并且那是他引为骄傲而快乐的
事。他对自己一文不值的哲学思想和文章很满意,以为写得极有力量。至于挺有意思的
现实生活的记载,他倒并不重视。他自命为哲学家,想写些社会剧和宣传思想的小说。
凡是不能解决的问题,都被他毫不费力的解决了。他到处能发见新大陆,过后又发觉那
些新大陆早已由前人发见了,便大失所望,心中很气,几乎要抱怨人家给他上当。他爱
慕光荣,抱着一腔牺牲的热忱,因为不知道怎么应用而痛苦。他的梦想是要成为一个大
文豪,厕身于作家之林,以为一个人有了作家的声望等于超凡入圣一样。可是他虽然需
要对自己抱着种种幻想,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知道自己毫无希望。他至少想生活在布
尔乔亚思想的气氛中;远望之下,那气氛是非常光明的。这种无邪的愿望害了他,使他
觉得为了地位关系不得不跟工人们来往真是难堪极了。既然他竭力想接近的中产社会对
他闭门不纳,结果他便一个人都不来往。因为这个缘故,克利斯朵夫毫不费事就跟他接
近了,并且还得赶快回避:要不然奥贝呆在克利斯朵夫屋子里的时间,会比呆在他自己
屋里的时间还要多。他能找到一个艺术家谈谈音乐和戏剧,真是太高兴了。但我们可以
想象得到,克利斯朵夫并不感到同样的兴趣:他更喜欢跟一个平民谈谈平民的事。那可
是奥贝不愿意谈而且是完全隔膜了的。
    一层一层的往下去,克利斯朵夫和邻居的关系自然越来越疏远。要他能踏进四楼的
公寓,简直需要靠一种神奇的魔术才行。——四楼的一边住着两个女人,给年深月久的
丧事磨得懵懵懂懂了。三十五岁的奚尔曼太太;死了丈夫和女儿之后,跟她年老而虔诚
的脾气杜门不出的住在一起。——四楼的另一边住着一个神秘的人物,看不出准确的年
纪,大概有五六十岁,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头发都秃了,胡子保养得很好,手
长得很细巧,说话很温和,举止大方。人家叫他做华德莱先生,说是无政府主义者,革
命党,外国人,但说不清是俄罗斯人还是比利时人。其实他是法国北方人,早已不是什
么革命党,但还保存着过去的声名。参加过一八七一年的暴动,判了死刑,不知怎么逃
过了,他十多年来走遍了欧洲。在巴黎骚动的时期和以后,在亡命的时期和回来以后,
在从前的同志而现在握了政权的人中,在所有的革命党派中,他看到不知多少的丑事,
便退出党派,心平气和的守着他清白的、可是一无用处的信念。他书看得很多,也写些
带点煽动性的书,领导着——(据人家说)——印度和远东那一带的无政府运动,从事
于世界革命,也从事于同样含有世界性而意义比较温和的研究工作:他要创造一种为普
及音乐教育用的新的世界语。他跟公寓里的人都不来往,遇到了仅仅是挺有礼貌的招呼
一下。他对克利斯朵夫倒肯说几句他记载音乐的新方法。但这是克利斯朵夫最不感兴趣
的:用什么符号来表示思想,他认为无足重轻;不管是哪一种语言,他都能运用。那位
学者可毫不放松,又温和又固执的解释自己的学说;至于他其余的事,克利斯朵夫一点
都没法知道。所以在楼梯上碰见他的时候,他只注意那老跟着他的女孩子:她长着淡黄
头发,黄眼睛,苍白的脸,血色很不好,侧影很难看,身体很娇,病容满面,没有多大
表情。他跟大家一样以为她是华德莱的女儿,其实是个孤儿,父母都是工人阶级;华德
莱在她四五岁时父母染疫双亡之后把她抱养过来的。他对一般贫苦的儿童喜爱到极点,
那简直是他的一种神秘的温情,象梵桑?特?保尔①的一样。因为不信任一切官办的慈
善机关,也明白一般慈善团体的内容,所以他的救济事业是独自做的,瞒着别人,觉得
另有一种愉快。他学了医,预备帮助人家。有一天他进到街坊上一个工人家里,看见有
人病着,便给他们医治;他原来有些医药常识,此后更设法补充。看到儿童受苦在他是
最受不了的。等到他替这些可怜的小生命解除了疾苦,瘦削的脸上重新浮起苍白的笑容,
他才愉快极了,心都化开了。这是他尘世的天堂,而平时受他照顾的人给他的麻烦,他
也忘了;因为他们难得感激他。门房的女人看到多少肮脏的脚踏上楼梯,常常气恼之极,
说些尖刻的抱怨的话。房东对于这些穷苦工人——在他眼中就等于无政府党——的进进
出出很不放心,对华德莱啧有烦言。他想搬家,又舍不得:他有些小地方很古怪,脾气
又温和又固执,竟不把人家的话放在心上。    
  ①梵桑?特?保尔为十七世纪时圣者,以救济孤儿著称于史。
 
    克利斯朵夫因为喜欢那女孩子,才得到华德莱一点信任。对孩子的爱是他们两人的
共同点。克利斯朵夫每次遇到那小姑娘,心里总不舒服,觉得她的相貌跟萨皮纳的小女
儿有些相象。萨皮纳不但是他初恋的对象,她那个昙花一现的影子,那种幽静的风度,
至今还藏在他心里。所以他很关切这个从来不跑不跳,脸色惨白的女孩子:她不大有声
音,也没有年龄相仿的小朋友,老是孤零零的,静悄悄的,玩些没有动作没有声响的游
戏,拿着个玩具的娃娃或一块木头之类,嘴唇轻轻的动着,自己编些故事。她对人又亲
热又冷淡,有点儿生分的和捉摸不定的神气;但她的义父并没觉察,只知道一味的爱她。
其实这种生分的和捉摸不定的神气,便是在我们亲生的儿女身上也不免。克利斯朵夫想
把工程师的两个女孩子介绍给她。但哀斯白闲与华德莱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坚决的,谢
绝了。这些家伙似乎非活埋自己,各自关在笼里不可。充其量,他们只能勉强相助;但
各人心中还怕人家疑心是他自己要人帮忙;并且双方的自尊心和困难的境况都不相上下,
所以谁也不愿意先有表示。
    三楼上的大公寓差不多永远空着。房东把它留作自用,可是从来不住的。他以前是
个商人,等到财产挣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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