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想认识克利斯朵夫,但一听到他跟孩子们在楼梯上走过,不禁躲在门背后听
几句儿童的唠叨,同时她的心忐忑的乱跳。
有一天她正要出门,听见小小的脚步在楼梯上走下去,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些,有个
孩子和她的妹妹说:“轻一点,吕赛德,你知道,克利斯朵夫说过的,别打搅那位伤心
的太太。”
另外一个便放轻了脚步,低着声音说话。这一下奚尔曼太太可忍不住了:她开出门
去,拚命抓着她们拥抱。她们害了怕,有一个甚至哭了。她只得把她们放下。
从此以后,遇到她们,她就对她们笑,可是笑起来脸有点儿抽搐。(她已经没有笑
的习惯了。)她也和她们说些突兀的亲热的话,孩子们惊骇之下,只嗄着嗓子轻轻的回
答几句。她们始终怕这位太太,比以前更怕了;走过她家的门口,唯恐她来抓她们而竟
飞跑了。她却躲在门内偷瞧,心中非常惭愧,自以为对不起死了的女儿,甚至跪在地下
祷告,请她原谅。但那时她生活的本能与爱的本能都已经苏醒,再也压不下去了。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从外面回来,发见屋子里乱烘烘的,好象出了事。人家告诉
他华德莱先生突然发作心绞痛死了。克利斯朵夫想起那个义女,不禁为之翩然。没有人
知道华德莱先生有什么亲属,所以那女孩子差不多是毫无倚靠了。克利斯朵夫连奔带爬
的赶到四楼,华德莱公寓的门打开着,他冲进去,发见高尔乃伊神甫守在灵前,女孩子
淌着眼泪叫着爸爸;看门女人很笨拙的在那儿安慰她。克利斯朵夫过去抱起孩子,跟她
说些温柔的话。她伤心得无可奈何的勾着他的脖子;他想把她从家里带出来,她不肯。
他只得留在那里陪她。白日将尽,他靠窗望着,把她在臂抱中轻轻的摇摆。孩子慢慢的
静下来,呜呜咽咽的睡着了。克利斯朵夫把她放在床上,笨手笨脚的替她解鞋带。天快
黑了。公寓的门还开着,有一个影子闪进来,连带还有裙子悉悉索索的声音。克利斯朵
夫在昏暗中认出奚尔曼太太的那双火剌剌的眼睛。她站在门口,喉咙梗塞着说:“我是
来你可愿意把她交给我吗?”
克利斯朵夫握着奚尔曼太太的手。她哭了。接着她坐在床头,过了一忽又说:“让
我来照顾她吧”
克利斯朵夫和高尔乃伊神甫一同回到顶楼上。教士有点不好意思,表示自己很唐突。
他谦卑的说希望死者原谅:他不是以教士的身分而是以朋友的身分来的。
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再到华德莱公寓的时候,发见女孩子抱着奚尔曼太太的脖
子,那种天真跟信赖的神气,足见儿童对于能够讨他们喜欢的人是立刻会倾心的。她答
应跟着新朋友走原来她已经把义父给忘了,对新妈妈表示非常亲热。这种情形照理
是教人不大放心的。奚尔曼太太自私的爱有没有看到这一层呢?也许看到罢。可是
有什么相干?她非爱不可。爱才是幸福
华德莱先生下葬了几星期以后,奚尔曼太太带着孩子离开巴黎,到乡下去了。走的
时候,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在场。她那个衷心欢悦的表情,他们俩从来没见过。她完
全没注意到他们,临走才发觉了克利斯朵夫,过来握着他的手说:“你救了我。”
克利斯朵夫听了很奇怪,他和奥里维回上楼去,说:“她是什么意思呢,这疯疯癫
癫的女人?”
过了几天,他接到一张照片,是个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张圆凳上,很乖的把两只
小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眼神清明而忧郁。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我的亡女感谢你。”
一缕新生的气息就是这样的在那些人中间吹过。一座热情的炉灶在六层楼上燃烧,
它的光芒慢慢的透入整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可不觉得,他只嫌功效太慢。
“啊!〃他叹道,〃要那些不愿意相识的,信仰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好人携手,难道
竟不可能吗?”
“急什么!〃奥里维说,〃那需要互相的容忍和同情,而这些又得从内心的欢乐产生
的。——所谓内心的欢乐,是一个人过着健全的,正常的,和谐的生活所感到的喜悦,
——觉得自己作着有益的活动,参与着伟大的事业所感到的喜悦。要达到这种境界,必
须国家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或者更好是正在走向'伟大'的时代。同时也需要——(这
两点是同时来的)——有一个超党派的、聪明的、强有力的政权,能运用大家所有的精
力的政权。这超党派的政权的力量一定是靠自己本身而非靠什么群众的,一定是不依赖
那些混乱的'多数',而是以它所完成的事业使大众心悦诚服的,例如战胜的将军,匡救
国难的独裁政府,'智慧高于一切'的政权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那是我们作不
了主的。要有机会,还要有懂得抓住机会的人;要幸运与天才两者俱备。等着罢,希望
罢!力量已经有在这里了:信仰的力量,科学的力量,古法兰西、新法兰西、大法兰西
的工作的力量如果有什么神咒能把这些联合的力量发动起来,那将是多么伟大的气
势!可是这神咒,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念得出来的。谁能够呢?胜利吗?光荣吗?
耐着性子吧!主要的是,整个民族所有坚强的分子都得养精蓄锐的等着,不能消耗自己
的力量,不能在时间没来到以前灰心。唯有能够用几世纪的耐性,劳苦,信仰,去换取
幸运与天才的民族,才有获得幸运与天才的希望。”
“谁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幸运与天才往往来得出人意外的早,——就在大家并
不期待的时候。你们计算的时候太看重'世纪'了。准备起来罢!把行装收拾起来罢!得
永远穿着鞋子,拿着手杖,谁敢说主不就在今晚走过你的门口呢?”
今晚他已经来得很近。他的翅膀的影子已经映在门上了。
德法两国之间出了些表面上无关紧要的事,接着邦交突然紧张起来。三天之内,大
家从平时好乡邻的关系一变而为战争前奏的挑衅口吻。对于这种情形,谁也不会惊奇,
除非是那般以为理性业已统制世界的梦想家。而这等人在法国是很多的;他们看到莱茵
彼岸的舆论界忽然一夜之间变了态度,声势汹汹的高唱排法论调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
惊。两国之内都有些报纸素来自命为享有爱国的专利权,以民族的代表自居,(有时是
暗中受着政府的指使),要求政府采取某种政策。德国的舆论便是这样的对法国用了蛮
横无理的,最后通牒式的口吻。原来德国跟英国有纠纷,而德国不答应法国置身事外。
它那些傲慢的报纸强迫法国作拥护德国的声明,否则就要法国支付战争的第一批代价;
它们想用恫吓手段来获取同盟国,不经战争而先把对方当作战败的、心悦诚服的属国看
待,——总而言之,把法国看作跟奥国一样。这儿我们可以看出德意志帝国主义被胜利
冲昏了头脑;也可以看出德国一般政治家完全不了解别的民族,把他们行之于国内的金
科玉律,强权就是公理的那一套,应用到别人身上。对于一个古老的民族,在欧洲享有
德国从来未有的几百年的光荣和威望的国家,这种强暴的压迫自然要引起跟德国的期望
完全相反的后果。法兰西那股沉沉酣睡的傲气惊醒了,举国上下都沸腾起来,连最麻木
的人也气得直嚷。
德国的民众跟这些挑衅行为完全不相干:每个国家的老百姓只要求和和气气的过日
子;德国的百姓尤其来得和气,亲热,愿意跟大家安居乐业,并不想打倒别人而很乐于
赞美他们,摹仿他们。可是当局并不征求老实人的意见;他们也没有胆量发表意见。凡
是没有勇气参与公共行动的人,势必成为公共行动的玩具,成为响亮而荒唐的回声,反
射出舆论界的呐喊和领袖们的挑战;《马赛曲》或《保卫莱茵》便是这样产生的。
这件事对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们朴素相亲相爱的程度,使
他们没法想象为什么他们的国家不采取跟他们同样的办法。这股突然觉醒的深仇宿恨,
两个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国人的身分,觉得对一个被自
己的民族打败的民族没有憎恨的理由。他一部分同胞的骄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个
限度之内,他对于这种弃令投降的举动和法国人同样愤慨;可是他不大明白为什么法国
不肯做德国的盟友。他认为德法两国有多少深刻的理由应当携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
同时又有多么重大的使命应当协力完成,所以它们俩一味仇视的情形使他看了大为气恼。
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觉得法国在这件误会中是主要的罪人;因为即使他承认战败的
回忆对法国很痛苦,也认为只是自尊心的问题,而为了更重大的利益——为了文明,为
了法兰西,——就不应当再想到自尊心。他从来没费心把阿尔萨斯—洛林问题思索一下。
他在小学里已经学会了把并吞阿尔萨斯—洛林的行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为,那不过是在
几百年的异族统制之后,把德国的土地归还给德国罢了。所以一发觉他的朋友认为那是
件罪行的时候,他简直搅糊涂了。他从来没跟他谈起这些事,满以为他们的意见是一致
的;不料他素来相信为诚实的,胸襟宽大的奥里维,竟没有冲动,没有愤怒,而只是不
胜悲苦的和他说,一个民族可能放弃对于这样一件罪行的报复,但要他同意这件罪行究
竟对他是奇耻大辱。
他们俩极不容易彼此了解。奥里维举出许多历史上的理由,证明阿尔萨斯为拉丁土
地而应当由法国收回,但对克利斯朵夫一点没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张的同样充分的
论据多得很:不论哪一种政见,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它所需要的理由。——克利斯朵夫
的重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