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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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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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焦急,心里想:“他们要逗他说出多少傻话啊!”
    三点左右,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回来了。他和阿赛纳?伽玛希一同吃了饭,被香
槟酒灌得糊里糊涂的,完全不懂奥里维的忧虑,不懂他为什么很不放心的追问他说了什
么话,做了什么事。
    “你问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一顿好饭。我长久没这样大嚼了。”
    他把菜单背给奥里维听:“还有酒各种颜色的我都灌下去了。”
    奥里维打断了他的话,问他同席的是些什么人。
    “同席的?我不知道。有伽玛希。那矮胖子真痛快。还有那篇文章的作者格劳
杜米,挺可爱的青年;还有三四个我不认识的记者,人很快活,待我很好很殷勤,都是
一般最好的好人。”
    奥里维似乎不大相信。克利斯朵夫觉得他的冷淡有些古怪,便问:
    “难道你没看到那篇文字吗?”
    “看到了,就为这个啊。你,你仔细看过没有?”
    “看的就是说瞅了一眼。我没有时间。”
    “那末你去念一遍罢。”
    克利斯朵夫念了开头几行就乐死了:“啊!混账东西!”
    他笑弯了腰,接着又说:“喝!批评家都是这路货:一窍不通!”
    可是念到后来,他生了气:那太胡闹了,人家简直把他搞得不成体统,说他是“一
个共和政治的音乐家”,这算什么意思!除了这种笑话,人家还拿他“共和的”艺
术作为抨击前辈大师的“敬堂艺术”的武器,——(实际上他是以这些伟人的心灵作为
精神养料的),——那还成话吗?”狗东西!他们竟要教人把我当作白痴了!”
    而且在提到他的时候,有什么理由骂倒一些有天分的法国音乐家呢?这些音乐家还
是他多少爱着的,——(虽然爱的程度很少),——他们都是行家,为本行增光的。而
最可恶的是硬说他对他的祖国有那种卑鄙的仇恨心!那可受不了
    “我要写信给他们,”克利斯朵夫说。
    奥里维劝他:“不,现在别写!你太兴奋了。明天,等你头脑冷静的时候再写”
    克利斯朵夫固执得很。他一朝有话要说就不能等,只答应把信先给奥里维看过。这
一点当然很重要。信稿经过严密的修正,要点是更正他对于祖国的意见。然后,克利斯
朵夫马上连奔带跑的拿信送往邮局。
    “这样,”克利斯朵夫回来说,“事情总算挽回了一半,我的信明天就可登出来。”
    奥里维用着怀疑的神气摇摇头。随后,他还是很不放心的瞅着克利斯朵夫,问:
“你吃中饭的时候,没说什么冒失的话吗?”
    “没有啊,”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可是真的?”
    “当然真的,胆怯鬼。”
    奥里维稍微宽心了些。克利斯朵夫可并不。他想起自己曾经胡说八道的说过好些话。
当时他无拘无束的,对人家一见如故,丝毫没有戒心:他觉得他们多诚恳,对他多好!
这倒是真的。人们对于受自己恩惠的人总是挺好的。克利斯朵夫又是那么兴高采烈,把
别人的兴致也提高了。他的亲热的随便的态度,嘻嘻哈哈的俏皮话,老饕式的胃口,灌
了多少酒而面不改色的宏量,使伽玛希觉得很对劲;因为他也是个饭桌上的好汉,结实,
粗野,血色挺好,最瞧不起身体娇弱,既不敢吃也不敢喝的巴黎人。他是在饭桌上判断
人的,所以很赏识克利斯朵夫。他当场向克利斯朵夫提议,把他的《卡冈都亚》编成歌
剧在歌剧院上演。——对于这些法国布尔乔亚,艺术的顶点就是把《浮士德入地狱》或
九阕交响曲搬上舞台。——克利斯朵夫听了这古怪的主意哈哈大笑,好容①易才把报馆
经理拦住了,不让他立刻打电话给歌剧院或美术部去下命令。(据伽玛希说,那些人都
是由他支配的。)这个提议使克利斯朵夫想起从前改编交响诗《大卫》的事,就手把众
议员罗孙为要捧情妇出场而主办的那次表演叙述了一遍。原来与罗孙不和的伽玛希,听
了很高兴。克利斯朵夫喝②③④⑤多了酒,又看到听众那么热心,不知不觉又讲了许多
别的轶事,给人家一一记在心里。离开饭桌就把话忘得干干净净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
个。此刻经奥里维一问,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故事,直打寒噤。因为他已经有相当的经验,
知道可能发生的后果。现在没有了酒意,他对于将来的情形看得格外清楚,好象已经发
生了:冒失的故事经过一番点缀之后,被人登在攻讦阴私的报纸上,他关于艺术方面的
胡说八道也一变而为攻击他人的冷箭。至于他更正的信会有什么结果,他和奥里维知道
得一样清楚:去答复一个新闻记者是浪费笔墨;说最后一句话的永远轮不到你。
    …
    ①《浮士德入地狱》为柏辽兹名作。九阕交响曲系指贝多芬的全部交响曲。
    ②参看卷五:《节场》。——原注
    事实果然和克利斯朵夫预料的一模一样。他所泄漏的私事被发表了,更正的信可没
有登出来。伽玛希只教人传话,说他知道克利斯朵夫心胸宽大,这种有良心的作风是令
人钦佩的;但伽玛希把他有良心的作风守着秘密;而硬派作克利斯朵夫的意见却继续传
播开去,先在巴黎的报上,继而在德国的报上,引起尖刻的批评,因为一个德国艺术家
对于祖国发表这样有失身分的言论,简直动了公愤。
    克利斯朵夫自作聪明,利用别家报馆的记者访问的时候,声明他对于德国政府是爱
护的,说在那边至少跟在法兰西共和国一样的自由。——不料那记者所代表的是一份保
守党的报纸,便立刻替他编了一套反对共和的言论。
    “越来越妙了!”克利斯朵夫说。“唉,我的音乐跟政治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这是我们这儿的习惯,”奥里维回答。“你瞧那些关于贝多芬的论战罢。有的说
他是雅各宾党,有的说他是教会派,有的说他是平民派,有的说他是保王党。”
    “嘿,贝多芬真会把他们一起踢出去呢!”
    “那末你也如法炮制就是了。”
    克利斯朵夫心里很想这样做。可是他却不过那些对他亲热的人的情面。奥里维总不
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因为不断有人来访问;而克利斯朵夫尽管答应小心行事,结果还
是有一句说一句,把脑子里想到的统统说出来。有些女记者自称为他的朋友,逗他说出
他的恋爱经验。也有些来利用他毁谤这一个或那一个。奥里维回家的时候,常常发觉克
利斯朵夫狼狈不堪。
    “你又胡闹了是不是?”他问。
    “是啊,”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的回答。
    “你这个脾气竟没法改吗?”
    “我真该教人关起来才好可是,我向你赌咒,这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哼!下次还是这么一套”
    “不,不,我决不再犯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得意扬扬的告诉奥里维:“又来了一个。被我撵走了。”
    “别过火,对付他们得非常小心。这畜生凶得很你一抵抗,他就攻击你他
们要报复真是太容易了!哪怕是一句极平常的话,他们也会找到把柄的。”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把手捧着脑门。
    “怎么呢?”
    “我关门的时候对他说”
    “说什么?”
    “说了一句德皇的话。”
    “德皇的?”
    “是的,要不是德皇的,就是皇族的”
    “该死!明天一定登在报纸的第一版上。”
    克利斯朵夫急得直打哆嗦。但他明天看到的,是关于他的屋子的描写,——其实那
记者连脚也没踏进去,——另外是完全杜撰的一段对话。
    消息一路传开去一路改头换面。外国报纸又加上许多误会。法国报上叙述克利斯朵
夫穷得没办法的时候替人把有名的曲子改成吉他琴谱,一家英国的日报却说他弹着吉他
沿街卖唱。
    他看到的并非全是恭维的话。那才差得远呢!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大日报》所捧的,
别的报纸就对他攻击了。他们的尊严,决不容许同行发现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天才,所
以他们都拿他开玩笑。古耶因为抓在手里的活宝给人抢了去而很气,便写了一篇“以正
视听”的文章。他亲昵的提其他的老朋友克利斯朵夫,——初到巴黎的时期,一切行动
都是由他领导的。他说,没有问题,克利斯朵夫是个很有天分的音乐家,但是——(他
可以这样说,因为他们是朋友),——修养不够,缺少特色,骄傲得不象话;现在人家
用如此可笑的方式去奉承,去助长这种骄傲的脾气,实在是害了他,因为他需要的是一
个有头脑、有眼力、有学问、好意而严正的导师,——(这是古耶的自画像)。一般音
乐家勉强笑着,表示极瞧不起一个有报纸撑腰的艺术家;他们装做讨厌逢迎吹拍,因为
吃不到葡萄而说葡萄是酸的。有些是中伤克利斯朵夫;有些是对他假装怜悯。又有些是
回过头来恨奥里维——(那都是奥里维的同文)。——他们素来恨他的强硬,恨他不和
他们亲近。其实他这种态度是爱好孤独的成分多,厌恶他们的成分少。某几个人还隐隐
约约的说他在《大日报》那些文章中间有利可图。又有几个替克利斯朵夫抱不平,责备
奥里维不该把一个娇弱的,老是做梦一般的,精力不足以应付人生的艺术家,——克利
斯朵夫!——推到嘈杂的节场上去,使他迷路。他们说这种办法简直把克利斯朵夫的前
途给断送了:他虽没有天才,但若用功的话还能有点儿成就,现在被人家的巧言令色冲
昏了头脑,岂不可怜!难道人们不能让他无声无臭的耐性工作吗?
    奥里维很想告诉他们:“吃饱了肚子才能工作。谁给他面包呢?”
    可是这种话是难不倒他们的。他们很可以非常清高的回答说:“这个吗,不过是小
节。人是应当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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