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他自以为爱克利斯朵夫的心始终不减,但此刻所爱的只限于克利斯朵夫那个人了:
而这是在友谊中没有多大作用的;他没发觉自己渐渐的不了解他,不再关切他的思想,
不再关切使他们从前心心相印的英勇的理想主义。对于一颗年轻的心,爱情这股味道真
是太浓了:和它比较之下,什么信仰都会显得没有意思。爱人的肉体,以及在这个神圣
的肉体上面体会到的灵魂,代替了所有的学问,所有的信仰。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
看着别人热爱的理想,看着自己从前热爱过的理想,只觉得可怜可笑。关于轰轰烈烈的
生活和艰苦的努力,他只看到一刹那的鲜花,以为是千古不朽的东西爱情把奥里维
吞掉了。最初他的幸福还有力量用妩媚的诗歌来表现自己。后来连这个也显得空虚而侵
占了爱情的时间了!而雅葛丽纳也象他一样,除了爱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义都竭力
摧毁,殊不知大树一倒,藤萝般的爱情也就失去了依傍。这样,他们俩就在爱情中互相
毁灭。
可怜一个人对于幸福太容易上瘾了!等到自私的幸福变了人生唯一的目标之后,不
久人生就变得没有目标。幸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
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间的节奏不知有多少种,幸福只是其中的一个节拍而已;
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停止在一极上,只能把
钟摆折断
他们尝到了安乐的烦闷,需要刺激的感觉越来越不知厌足。甜蜜的光阴减低了速度,
变得软弱无力,象没有水分的花一般黯然失色了。天空老是那么蓝,可已经没有清晨那
种轻快的空气。一切静止;大地缄默。他们孤独了,正如他们所愿望的那样。——可是
他们不胜悲伤。
一种说不出的空虚的情绪,一种并非没有魅力的渺茫的烦恼出现了。他们不知道是
怎么回事,只模模糊糊的感到不安。他们多愁善感,近乎病态;神经在静寂中紧张起来,
一遇到最轻微的意外的击触,就会象树叶般发抖。雅葛丽纳无端端的流着眼泪;虽然她
以为是爱极而泣,其实并不是的。结婚以前的几年,她那么紧张,热烈,苦恼;一朝达
到了而且超过了目的,她的生命力就突然停止活动,而一切新的行动——或许连一切过
去的行动在内——也忽然显得毫无意义:这种情形使她莫名片妙的感到困惑与消沉。她
自己不肯承认,以为是神经疲倦所致,便勉强笑着;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样带着不安的
意味。她鼓足勇气想再去干以前的工作。不料她马上不胜厌恶的扔下了,甚至还弄不明
白以前怎么会对这样无聊的事感到兴趣的。她又勉强出去交际,也同样没结果:习惯已
深,她再也受不了平庸的人物与无聊的谈话;这些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她却只觉得鄙
俗不堪,便守着丈夫孤独下去,同时还拿这些不幸的尝试硬教自己相信:人生除了幸福
以外竟是一无足取。有一晌她果然比什么时候都更耽溺于爱情了。但那纯粹是意志的力
量。
不象她那么狂热但更温柔的奥里维,比较不容易受这些烦闷侵扰;他本人只觉得偶
然有点儿说不出的颤抖。并且他的爱情在某种程度内也受着日常事务——他不喜欢的职
业——的限制而不至于完全消耗。但他既然非常敏感,爱人心中所有的动静都会在他心
中引起反应,那末雅葛丽纳暗地里的困惑当然要传染给他了。
一个天气美好的下午,他们在野外溜达。出门以前,两人都觉得这次的散步一定是
很愉快的。周围的一切都有笑意。不料才走了几步,一种阴沉的,令人困倦的忧郁忽然
涌上心头。他们没法谈话,可勉强谈着:每个字都使他们感到空虚。散步完了,他们象
木偶似的一无所见,一无所感,非常悲伤的回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屋子里只显得空
虚,黑暗,寒冷。为了避免看到对方,他们并不马上点灯。雅葛丽纳走进卧室,帽子跟
大衣都不脱,径自默默的靠窗坐下。奥里维在隔壁靠着书桌站着。两间屋子中间的门打
开在那里,彼此离得很近,连呼吸都能听到。两人在半明半暗中悄悄的哭了,哭得很伤
心。他们掩着嘴,不让自己出声。最后奥里维沉痛的叫了声:“雅葛丽纳”
雅葛丽纳咽着眼泪回答:“怎么呢?”
“你不来吗?”
“我来了。”
她脱了大衣,洗了脸。他点起灯来。过了几分钟,她进来了。两人不敢相视,知道
彼此都哭过了。他们不能互相安慰:因为各人都明白是为的什么。
终于到了一个时候,他们俩不能把胸中的苦闷再隐藏下去。因为大家不愿意承认其
中的原因,便想法另外找一个原因,那当然是不难的。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枯索的内地生
活造成的。这一下他们宽慰了。朗依哀先生知道女儿对于刻苦的生活厌倦了,并不怎么
惊奇。他托了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调到巴黎来。
一听到好消息,雅葛丽纳快活得跳起来,觉得过去的幸福又回来了。一朝要离开的
时候,这个可厌的地方倒反显得亲切可爱:这儿留着他们多少爱情的纪念!最后几天,
他们尽量去搜寻那些遗迹,心里又惆怅又感动。恬静的原野是看见他们幸福过来的。他
们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喁喁的说着:“你留下的东西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将来的遭遇
吗?”
动身前夜,雅葛丽纳哭了。奥里维问她为什么。她不愿意回答。他们拿起一张纸写
道:——(平时他们怕自己说话的音调引起误会,常常用这个办法。)——
“亲爱的小奥里维”
“亲爱的小雅葛丽纳”
“我为了要离开而很难过。”
“离开哪儿呢?”
“离开我们相爱的地方。”
“上哪儿去呢?”
“到我们要更老的地方去。”
“到我们偕老的地方去。”
“可是不会再这样的相爱了。”
“只有更爱。”
“谁知道?”
“我知道。”
“我非要更相爱不可。”
于是他们在纸尾画着两个圆圈,表示两人拥抱。随后她抹着眼泪,笑了,把他穿扮
得象亨利三世的爱人一般,头上戴着她的便帽,身上披着高领的白坎肩,使奥里维的头
活象一颗杨梅。
在巴黎,他们又遇到了亲朋故旧,觉得这些人都跟离开的时候不同了。一听到奥里
维来到的消息,克利斯朵夫马上高兴非凡的赶来。奥里维也同样的高兴。可是一见之下,
他们都意想不到的发窘。两人都想提起精神来,只是没用。奥里维很亲热,但多少有点
改变了;克利斯朵夫很清楚的感觉到。一个结婚以后的朋友,无论如何不是从前的朋友
了。男人的灵魂现在羼入了一些女人的灵魂。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身上到处发见这种痕
迹:眼睛有些不可捉摸的光彩,嘴唇有些从前没有的褶痕,声音与思想也有些新的抑扬
顿挫。奥里维自己没觉得,倒反奇怪克利斯朵夫和从前大不同了。当然他不至于以为是
克利斯朵夫改变,承认是自己改变;在他看来,这是跟着年龄来的正常的演变。他还诧
异克利斯朵夫没有先前的进步,责备他始终保持着那些思想,那是他以前非常重视而现
在认为幼稚与老朽的。因为奥里维的心给一个陌生人占据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和这
个外来的灵魂格格不入。这种感觉在雅葛丽纳也参加谈话的时候特别明显:那时奥里维
和克利斯朵夫之间隔着一重冷言冷语的幕。可是大家都竭力掩藏心中的印象。克利斯朵
夫继续到他家里去。雅葛丽纳无邪的向他放几下冷箭,他不以为意。但他回去以后很难
过。
到巴黎以后的最初几个月,对雅葛丽纳是相当快乐的时期,所以对奥里维也是的。
她先是忙于布置新居。他们在巴西区一条老街上找了一所可爱的小公寓,窗外有一方小
花园。家具与糊壁纸的选择足足花了她几个星期。雅葛丽纳拿出全副精神,甚至把热情
都放了上去,仿佛她永久的幸福就靠几口旧橱的颜色与形状似的。然后她对于父亲,母
亲,朋友,作了一番新的认识。因为她在沉醉于爱情的那一年把他们完全忘了,这一下
倒是真正的新发见;尤其因为,象她的灵魂渗入了奥里维的灵魂一样,奥里维的灵魂也
渗入了她的灵魂,所以她对旧时的熟人不免用新的眼光来看。她觉得这些人比从前有意
思得多。最初,相形之下,奥里维还不如何逊色。把他和亲朋故旧放在一起,双方都相
得益彰。他的沉潜韬晦,半明半暗的诗意,使雅葛丽纳在那些只求享乐、炫耀、讨人喜
欢的浮华人物身上发见更多的魅力;另一方面,他们可爱而危险的缺点,——因为她是
这个社会出身,所以认识得格外清楚,——使她更赏识丈夫的忠诚可靠的心。她喜欢作
这些比较,而且喜欢老是比较下去,以便证明她的选择着实不错。——但比较到后来,
她有时竟不明白为什么作了这个选择了。幸而这种时间并不长久。甚至她因之感到内疚,
而事后对奥里维也比任何时期都更温柔。然后她重新再来。等到她这一套成了习惯,便
不觉得有趣了;比较的结果,慢慢的使两种相反的人物不象从前那样相得益彰,而开始
冲突起来。她私下想,奥里维倘使有一些她此刻在那些巴黎朋友身上所赏识的优点,甚
至于缺点,岂不是更好?她嘴上绝对不跟奥里维提;但奥里维感觉到她用苛刻的目光打
量他,心里觉得又不安又屈辱。
虽然如此,他对雅葛丽纳还没失去爱情给他的优势;青年夫妇的温柔与勤勉的生活
还可继续得相当长久,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故把他们的境况改变,把那勉强维持在那里的
平衡破坏的话。
我们这才觉得财神是最大的敌人
朗依哀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