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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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2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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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继续得相当长久,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故把他们的境况改变,把那勉强维持在那里的
平衡破坏的话。
    我们这才觉得财神是最大的敌人
    朗依哀太太的一个姊妹故世了。她是一个有钱的实业家的寡妇,无儿无女,全部的
财产都转移到朗依哀家里。雅葛丽纳的财富增加了一倍以上。遗产来的时候,奥里维记
起了克利斯朵夫那番关于财富的话,便说:“没有这笔财产,我们也过得很好;也许钱
多了反而有害处。”
    雅葛丽纳取笑他:“傻子!这也会有害吗?何况我们可以不改变生活。”
    表面上生活固然照旧。因为照旧,以致过了一些时候,雅葛丽纳抱怨钱不够了;那
显然是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事实上,收入多了三倍,还是全部花光,也不知花在哪里
的。他们简直不懂以前是怎么过活的了。钱象水一般的流出去,被无数新添出来而马上
成为日常必不可少的用度吞掉。雅葛丽纳结识了一批有名的裁缝,把从小熟识的上门做
活的女裁缝辞退了。从前戴的是不费多少材料就能做得很美的四个铜子的小帽子,穿的
是并不十全十美,但反映着自己的妩媚,有些自己气息的衣衫:这些日子现在都完了。
周围所有的东西原来都有种温暖亲切的情调,现在一天天的减退。她身上的诗意消失了,
变得庸俗了。
    他们换了一个公寓。从前费了多少心血,多么高兴布置起来的屋子,显得狭窄难看
了。那些反映一个人的心灵的,朴素的小房间,窗外摇曳着清瘦的树影的景致,现在不
需要了;他们另外租了个宽大的,舒服的,屋子分配得很好的,可是他们不喜欢而且设
法喜欢的,烦闷得要死的公寓。熟悉的旧东西代之以陌生的家具与糊壁的花绸。往事在
这儿是毫无地位的。最初几年共同生活的印象从脑海里给扫出去了对于夫妇,最不
幸的是他们和过去的爱情的连系一朝被斩断。因为接着初期的温情必有一个精神沮丧的
时期,那时一个人只有靠过去的回忆才能撑持。用钱的方便使雅葛丽纳在巴黎,在旅途
上——(现在他们时常旅行了),——接近了一般有钱而无用的人物,和他们交往的结
果,使她瞧不起其余的人,瞧不疲劳作的人。以她奇妙的接受能力,她立刻和那些贫弱
而腐败的心灵同化。要她抵抗是办不到的。一想到人家能够——而且应该——在尽了日
常生活的责任之后,在平凡的环境中得到幸福,她立刻表示气恼,认为那是“布尔乔亚
的下贱”。她甚至对自己过去在爱情中慷慨献身的行为也不了解了。
    奥里维没有力量奋斗。他也改变了。他辞掉了教职,再没有非做不可的作业。他只
是写作;生活的平衡因之也有了变动。至此为止,他因为不能完全献身于艺术而痛苦。
如今他可以完全献身于艺术的时候,却缥缥渺渺的象在云雾中一样。倘使艺术没有一桩
职业维持它的平衡,没有一种紧张的实际生活作它的依傍,没有日常任务给它刺激,不
需要挣取它的面包,那末艺术就会丧失它最精锐的力量和现实性。它将成为奢侈的花,
而不再是——(象一批最伟大的艺术家表现的)——人间苦难的神圣的果子奥里维
尝到了有闲的滋味,老想着“一切皆空”的念头,什么也不来压其他了:他丢下了笔,
游手好闲,迷了方向。他和自己出身的阶级,和那些耐着性子,不怕艰苦,披荆斩棘的
人,失去了接触。他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觉得不大自在,可也并不讨厌。
他以懦弱、可爱、好奇的性格,欣然玩味着这个并非没有风趣,可是动摇不定的社会;
他不觉得自己已经受着它的熏陶:他的信念不象从前那么坚定了。
    可是他的转变不及雅葛丽纳的迅速。女人有种可怕的特长,能够一下子完全改变。
一个人的这些新陈代谢的现象,往往使爱他的人吃惊。但为一个不受意志控制而生命力
倒很强的人,朝三暮四的变化是挺自然的。那种人好比一道流水。爱他的人要不被它带
走,就得自己是长江大河而把它带走。两者之中不论你挑哪一种,总之得改变。这的确
是危险的考验:你只有向爱情屈服过以后才真正认识爱情。在共同生活的最初几年中,
生活的和谐非常脆弱,往往只要两个爱人之中有一个有些极轻微的转变,就会把一切都
毁掉。而遇到财产或环境突然有大变化的时候,情形更危险。必须是极坚强的人或是极
洒脱的人才抗拒得了。
    雅葛丽纳和奥里维既不坚强,亦不洒脱。他们看见彼此都换了一副模样,熟习的面
貌变得陌生了。在发见这种可悲的情形的时候,他们为了怕动摇爱情而互相躲藏:因为
两人始终是相爱的。奥里维可以借正常的工作来逃避,工作对他有镇静的作用。雅葛丽
纳却是无所隐遁。她一事不做,老是赖在床上,或是长时间的梳妆,几小时的坐着,衣
衫穿了一半,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出神;同时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一点一滴的积聚起来,象
一层冰冷的雾。她固执的想着爱情,没法把念头转向别处爱情!它作着自我牺牲的
时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宝物。倘使它仅仅是对于幸福的追求,那末它是最无聊的,最
气人的东西而雅葛丽纳除了追求幸福以外,不能想象人生还有其他的目的。在意志
坚强的时间,她勉强去关切旁人,关切旁人的苦难:可是办不到。旁人的痛苦使她感到
一种无可抑制的厌恶;她的神经使她不能看到痛苦的景象,甚至连想都不能想。为了向
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她曾经有两三次做了几件好事,结果并不高明。
    “你瞧,”她对克利斯朵夫说,“一个人心里想行善,结果反作了恶。还是不做为
妙。我的确没有这种缘分。”
    克利斯朵夫望着她,想到他偶而碰到的某个女朋友,明明是自私的,轻佻的,不道
德的,不能有真正的温情的,但她一看见人家受苦,不论是不相干的或不相识的,马上
会有一种母性的同情。哪怕是最脏的看护工作也吓不倒她:甚至最需要她作克制功夫的
照顾,她反而感到特别的乐趣。她自己不以为意:似乎她心里有股模糊的理想的力,在
这儿发泄了出来;她的灵魂在生活中别的场合明明是麻痹的,到了这种难得的时间却振
作品来了;减少一些旁人的痛苦使她心里非常舒服,那时的快乐差不多是过分的。——
这个本性自私的女子所表现的仁慈不能说是德,本性善良的雅葛丽纳所表现的自私不能
说是恶;那对两人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调剂。可是另外那个人更健康。
    雅葛丽纳绝对不能想到痛苦二字。她宁愿死而不愿受肉体上的痛楚,宁愿死而不愿
丧失快乐的来源:美貌或青春。要是她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为
她对幸福抱着绝对的,荒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别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
她就认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并且也是德性。在她心目中,苦难简
直是种残疾,她整个生活慢慢的都照着这个原则安排。她处女时代为了羞怯,把自己真
正的性格用理想主义包裹着;现在这性格显出来了。并且为了反抗过去的理想主义,她
对一切都换了一副清楚而大胆的目光。无论什么人或事,必须配合社会的舆论与生活的
方便才会受到她重视。她的心情跟母亲到了同样的境界:她也按起上教堂去,不关痛痒
的奉行宗教仪式。她不再操心真诚不真诚的问题:有的是其他更实际的烦恼;想到自己
小时候那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觉得可怜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实际的思想
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义更实在,两者都是自己强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兽,只是一
个烦恼的可怜的女人。
    她烦恼,烦恼因为烦恼的原因既非奥里维不爱她,也非她不爱奥里维,所以她
更烦恼。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锁了,闭塞了,没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种时时刻刻变换
的新的幸福,——其实象她这样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这种儿童式的梦想。
她跟多少别的女人,多少有闲的夫妇一样,具备了一切幸福的条件而始终在那里烦恼。
他们都有钱,有着美丽的孩子,很好的身体;人也聪明,能够欣赏美妙的东西;倘使要
活动,要行善,要充实自己的与别人的生活,条件都齐备,而他们整天的抱怨,不是说
他们不相爱,就是说他们爱着另一个人或不爱另一个人,——永远只关切自己,关切他
们的感情关系或性欲关系,关切他们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关切他们矛盾的自私自利,
老是争辩,争辩,争辩,扮着爱情的喜剧,痛苦的喜剧,结果竟信以为真对于这等
人,真该告诉他们:
    “你们太无聊了。一个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条件还要怨天尤人,简直是荒唐!”
    同时也应该有人把他们的财产,健康,和一切他们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赋,统统剥夺!
把这些自己不能解脱的,对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隶,重新戴上艰难的枷锁和真正的痛苦
的枷锁!倘若他们非辛辛苦苦挣取自己的面包不可,他们一定会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
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们也不敢再拿痛苦来玩可厌的把戏了
    可是归根结蒂,他们的确痛苦着。他们俩是病人,怎么不教人可怜呢?——雅葛丽
纳的疏远奥里维,和奥里维的没有羁縻雅葛丽纳,同样是无辜的。她完全保持着天性。
她不知道结婚是对天性的挑战,早该料到天性会起来反抗,而自己应当预备勇敢的应战
的。她只发觉自己把事情看错了,不胜恼恨。失意之下,她迁怒于她从前所爱的一切,
仇视她从前所信仰的奥里维的信仰。一个聪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够在一刹那间凭着直
觉体会到那些有关永恒的问题,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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