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的把契约条文念给克利斯朵夫听,那是当时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过一遍就签了
字的,——也是依照音乐出版家普通契约的规则订的:——“哀区脱君取得作家全部的
权利,由哀区脱独家出版,发行,镌版,印刷,翻译,出租,出售,在音乐会,咖啡店
音乐会,舞场,戏院等处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适合任何乐器,或增加歌辞,或
更换题目,或均由哀区脱君自由处理,与任何人无涉”
“你瞧,”他说,“我还是极客气的呢。”
“不错,”克利斯朵夫说,“我得谢谢你。你还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乐
会里的小调呢。”
他不作声了,狼狈不堪的把手捧着头,再三说:“我把灵魂出卖了。”
“放心罢,”哀区脱带着讥讽的口气,“我决不滥用我的权利。”
“你们的共和国竟允许有这种交易吗?你们说人是自由的。实际上你们却是在拍卖
思想。”
“你已经取得了代价,”哀区脱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说。“拿回去罢。”
他在袋里掏着,想拿出三百法郎来还给哀区脱,可是拿不出。哀区脱微微笑着,带
着轻蔑的神气。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气。
“我要我的作品,”他说,“我向你赎回来。”
“你没有赎回的权利,”哀区脱回答。“可是我素来不愿意勉强人,只要能赔偿我
的损失,我答应你赎回。”
“好罢,就是为此而要把我自己卖掉也行。”
哀区脱在半个月以后提出的条件,他毫不争论的接受了。他发了傻劲,决意收回全
部作品的出版权,代价是比他从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虽然这赔偿的数目不能说夸张:
因为那是哀区脱根据实际的利润精密计算出来的。克利斯朵夫一时没法偿付,而这也早
在哀区脱意料之中。他并不想打击克利斯朵夫,认为以艺术家而论,以一个普通人的人
格而论,他比任何青年音乐家都值得重视;但他要给克利斯朵夫一个教训:他绝对不容
许人家干涉他权利以内的行动。并且那些契约的规则不是他定的,而是当时通行的;所
以他觉得很公平。此外他还真心相信,那些条文对作家的好处并不亚于对出版家,出版
家更懂得推广作品的方法,不象作家那样拘泥着一些感情问题,——这种顾虑不用说是
很高尚的,但究竟和他真正的利益背道而驰。他决意要教克利斯朵夫成功,可是要照他
的方式,要克利斯朵夫完全听他摆布才行。他要使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不要他帮忙也没
这么容易。于是他们成立了一个协定:如果六个月以内克利斯朵夫不能赔偿损失,克利
斯朵夫的作品就完全归哀区脱所有。显而易见,在那个期限之内,克利斯朵夫连这笔款
子的四分之一都不见得能凑起来。
可是他一味固执,把多么可纪念的屋子退租了,另外租了一所便宜的,卖掉了好多
东西,——他很奇怪的发觉竟没有一件值钱的,——借着债,求助于好心的莫克,不幸
他那时期病交加,闹着关节炎,没法出门。他又去找别的出版家,条件到处都和哀区脱
的一样不公平,有的甚至还不愿意接受。
那时正碰上音乐刊物对他攻击最猛烈的时期。巴黎某一份大报对他特别凶狠,一个
不署名的编辑拿他当做该打的孩子:没有一星期不在“回声”栏内写些诬蔑的文字把他
形容得非常可笑。另外一个音乐批评家再来跟那位不露面的同事唱双簧:任何细微的借
口都可以使他发泄一下残暴的兽性。这还不过是第一战役:他预告过几天再来一个彻底
的歼灭战。他们不慌不忙,知道任何确凿的指控对群众的效果还不及反复不已的讽示,
便象猫儿耍弄耗子一样的耍弄克利斯朵夫,把每篇文字寄给他。他虽抱着鄙夷不屑的态
度,也不免因之痛苦。然而他始终缄默,不去答复那些侮辱,——(即使他要答复,也
不一定能够),——只固执着为了无益的、过分夸大的自尊心,跟他的出版家奋斗。他
为此损失了时间,精力,金钱,同时又损失了他唯一的武器,因为他意气用事,不愿意
让哀区脱再为他的音乐作宣传。
突然,一切改变了。报上预告的文字始终没发表。对群众的讽示也静默下来。攻击
忽然停止了。不但如此:两三星期以后,那份日报的批评家还借着偶然的机会写了几行
赞美的文字,似乎证实他们已经讲和了。莱比锡一个有名的出版商有信要求承印他的作
品,契约的条件对作者很有利。一封盖有奥国大使馆印章的恭维信,向克利斯朵夫表示
很愿意在使馆的庆祝会中演奏他的曲子。克利斯朵夫所赏识的夜莺也被请去演奏。这样
以后,夜莺立刻被德意两国侨居巴黎的贵族邀请。有一回克利斯朵夫也不能不出席这一
类的音乐会,居然受到大使热烈的招待。可是只谈了几句话,他就知道这位主人并不懂
得音乐,对他的作品茫无所知。那末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感是从何而来的呢?似乎有一个
人在暗中照拂他,替他排除障碍,替他开路。克利斯朵夫探问之下,大使提到克利斯朵
夫的两位朋友,说裴莱尼伯爵和伯爵夫人对他非常钦佩。克利斯朵夫连这两个姓氏都没
听到过;而在他到使馆去的那晚,也没机会见到他们。他并不一定要认识他们。这个时
其他对所有的人都觉得厌恶,对朋友也象对敌人一样的不信任。他认为友和敌都同样靠
不住,只要吹过一阵风,他们就会改变的;我们不应当依赖他们,而应当象那位十七世
纪的名人所说的:
“上帝给了我朋友;又把他们收回去了。他们把我遗弃。我也把他们丢了,从此只
字不提。”
自从他那天离开了奥里维的屋子,奥里维再没消息给他;他们之间似乎一切都完了。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为裴莱尼伯爵夫妇也是那些自称为他的朋友的时髦人物,
所以完全不想跟他们见面,倒反有心躲避他们。
不但如此,他还想躲避整个的巴黎。他需要在亲切而孤独的环境中隐遁几个星期。
啊!要是他能够到故乡去静修几天的话,——只要几天就行了!这种思想慢慢的变成了
一种病态的欲望。他要再见他的莱茵,他的天空,埋着他的亡人的土地。他非要重见一
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险的:从他亡命以来,通缉令始终没撤销。可是他觉得,为
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么傻事都会做出来的。
幸而他和一个新的保护人提到这个心愿。德国使馆有个青年随员,在某次演奏他作
品的晚会中遇到他,说他的祖国对于一个象他那样的音乐家一定是很得意的,克利斯朵
夫很心酸的回答:“不错,祖国为了我得意极了,甚至于让我死在国门外面而不许我进
去。”
年轻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释了。过了几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对他说:
“上面有人关切你。一个地位极高的人物,有权使那个通缉令暂时不生效力的人,
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乐怎么会使他喜欢的;因为——(我们之
间不妨老实说)——他趣味并不高明,但是个聪明人,心很好。他此刻虽不能马上撤销
你的通缉,但倘若你想回去两天,看看你的家属的话,地方当局可以装聋作哑。这儿是
一张护照。你到的时候跟离开的时候教人家验一验。诸事小心,别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见到了一次故乡。依照人家答应的期限,他耽了两天,只跟乡土和埋
在乡土里的人叙了一番旧话。他看到了母亲的坟。草长得很长,但鲜花是新近供上的;
父亲跟祖父肩并肩的长眠着。他坐在他们脚下。墓背后便是围墙,高头是一株长在墙外
凹陷的路上的栗树的树荫。从矮墙上望过去,可以看到金黄色的庄稼,温暖的风在上面
吹起一阵柔波,太阳照着懒洋洋的土地;鹌鹑在麦田里叫,柏树在墓园上面簌簌的响。
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那里出神,心非常安静:双手抱着膝盖坐着,背靠着墙垣,望着天。
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啊,一切多单纯!他仿佛就在自己家里,和亲人在一块儿。他和他
们挨得很近,手握着手。这样的过了几小时。傍晚,沙子起的走道上忽然有脚步的声音。
守墓的人走过,对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望了望。克利斯朵夫问那些花是谁供的。那人
回答说是普伊农庄上的主妇,每年总得上这儿来一二次。
“是洛金吗?”克利斯朵夫问。
他们就此攀谈起来。
“你是儿子吗?”园丁问他。
“她有三个儿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说的是汉堡的那一个。其余两个都没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头微微望后仰着,一动不动,不作声了。太阳下山了。
“我要关门了,”园丁说。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和他在墓园中绕了一转。园丁带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
夫在那里停了一会,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这儿了!老于莱,——
于莱的女婿,——还有他童年的伴侣,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后有一个名字使他心
中一动:阿达!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带,铺在平静的天边。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园,在田野里溜达了好久。星都亮
起来了
第二天他又去,在老地方消磨了一个下午。但上一天那种恬静的心境变得活跃了。
心中唱着一支无愁无虑的快乐的颂歌,他坐在墓栏上把那支歌用铅笔记上小册子。一天
又这样的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在当年的小房间里工作,妈妈就在隔壁。写完了歌,要动
身的时候,——已经走了几步,——他忽然改变主意,回来把小册子藏在草里。天上滴
滴答答的下了几点雨。克利斯朵夫想道:
“不久那就得化为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