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体验她所认识的或曾经认识的人的生活,为他们设身处地;她想着克利斯朵夫,想着
她的女朋友赛西尔。她今天又在想着。两个妇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两人之中倒
是壮健的赛西尔需要来依傍娇弱的亚诺太太。那高大,结实,快乐的姑娘,骨子里并没
有外表那样的强。她正感到剧烈的苦闷。最安静的心也不能避免命运的奇袭。她慢慢的
有了一种感情,先是不愿意理会,但它越来越强,逼得她非承认不可了:——原来她爱
着奥里维。这个青年的柔和恳切的态度,近乎女性的魅力,懦弱而容易受人支配的性格,
立刻把她吸引了:——(一个富于母性的人特别喜欢需要她照顾的人)。——以后知道
了这对夫妇的苦闷,她对奥里维更有了一种危险的同情心。当然,光是这些理由还不足
以解释感情问题。谁能说为什么一个人爱上某一个人呢?往往两人对于这种爱都是不相
干的;那是时间的播弄:它会突然之间使一颗不加提防的心遇到随便什么感情就被征服。
——等到赛西尔把自己的心境看清楚了,就很勇敢的拔掉那支爱情的箭,认为这是不应
该有的,荒唐的。可是她因之痛苦不已,伤口始终不能起复。没有一个人猜到她的心事:
她鼓足勇气装出很快乐的样子。唯有亚诺太太知道她骨子里忍着多少痛苦。赛西尔常常
把头倒在清瘦的亚诺太太怀里,悄悄的流几滴眼泪,拥抱她,然后快快活活的走了。她
喜欢这个娇弱的朋友,觉得她的毅力与信仰都比自己高强。她并不吐露心中的秘密。但
亚诺太太能够在片言只语上猜到。她觉得人生是个无法消解的可悲的误会。一个人只能
爱,怜悯,梦想。
要是梦想在她胸中象蜂房一般过于喧闹,使她有点头晕了,她便走到钢琴前面让自
己的手在键盘上轻轻抚弄,把音响的那种安慰心灵的光明罩着人生的幻景
然而这位好太太决不忘记日常功课的时间:亚诺回家的时候,看到灯总是点上了,
晚饭也端整好了,妻子那张苍白的脸笑容可掬的等着他。他万万想不到她在精神上所作
的那些旅行。
困难的是要把日常生活和海阔天空的精神生活并行不悖的放在一起。幸而亚诺在书
本和艺术其中也过着一部分幻想生活,靠那些作品的永恒的火,维持着他心中摇摇不定
的火焰。可是近年来他也渐渐有了许多操心的事;教书这一行的苦闷,待遇的不公平,
夤缘得势的现象,同事之间与学生之间的麻烦事儿,使他变得愤懑,开始谈论政治,骂
政府,骂犹太人,认为自己在教育界里遇到的失意的事都应该由德莱弗斯负责。他这种
满腹牢骚的性情也传染了一些给亚诺太太。她快近四十,正是生命力动摇而求平衡的年
纪,在思想上颇有些空白。某一时期,他们俩都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不知道把他们生命
的网结在什么上面好。不问现实的支持是怎么软弱,好歹总得有一个,才能寄托自己的
梦想。他们可是什么支持都没有,不能再互相依傍。他非但不帮助她,反而要依靠她了。
她觉得支持不了丈夫,于是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唯有一桩奇迹才能把她救出来。她就
呼吁这奇迹
这奇迹是从灵魂深处来的。亚诺太太感到她孤独的心里有一个荒唐而神圣的需要,
需要不顾一切的创造,为了创造而创造,需要在空间织起她的网来,让神的呼吸,让风
把她吹到应当去的地方。结果是神的气息把她和人生重新联系起来,替她找到了无形的
依傍。于是,夫妇俩又用着他们最纯粹的血,很耐性的织造那些美妙而虚无的梦境。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天快黑了。
她被一阵铃声惊醒,打断了梦想。她把活计仔细收拾好了,走去开门。进来的是克
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紧张。她很亲热的抓着他的手问:
“什么事啊,朋友?”
“唉,奥里维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早上他来了,和我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拥抱了。他哭着说:
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亚诺太太大吃一惊,合着手说:“可怜!”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补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她都丢下了。”
“可怜的女人!”亚诺太太又道。
“他始终爱着她,只爱着她,”克利斯朵夫说。“这一下的打击使他爬不起来了。
他老跟我说着:克利斯朵夫,她欺骗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我白白的
和他说:既然她欺骗了你,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了。把她忘了罢,或者干脆
把她杀了罢!”
“噢!克利斯朵夫,你说什么?这话太残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大家都觉得杀人是原始时代的野蛮行为:我一定要听到你们
漂亮的巴黎社会攻击这种兽性,认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杀死欺骗他的女人,同时你们还要
说出宽恕那个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这批乱交的狗居然义愤填膺的反对兽
性,真是太妙了!他们把人生摧残了,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再来诚惶诚恐的崇拜人
生怎么!这个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生命,这个肉包着血的臭皮囊,原来在他们眼中
是值得尊重的东西!他们对于这块屠场上的肉恭敬得无微不至,谁敢去触犯它便是罪大
恶极。杀死灵魂倒没关系,但肉体是神圣的”
亚诺太太回答:“杀死灵魂的凶手当然是最可恶的凶手,但决不能因此而认为杀害
肉体就不成其为罪恶,这一点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说得对。我这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想过谁知道!也许我真
会那么做。”
“不会的,你这是毁谤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热情控制的时候,我会象别人一样残忍。你瞧我刚才紧张成什么样子!一
个人看到所爱的朋友痛哭,怎么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对付一个抛弃了儿子,跟情
夫跑掉的该死的女人,还会嫌太严厉吗?”
“别这么说,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么,你为她辩护吗?”
“我是可怜她。”
“我可怜那那些痛苦的人,却不可怜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为她不痛苦?以为她是有心抛弃她的孩子,毁坏她的生活吗?你得知道
她把她自己的生活也毁了。我不大认识她,克利斯朵夫。我只见过她两次,都是偶然碰
到的,她没跟我说一句好听的话,对我并无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认识她。我断定她不是
一个坏人。可怜!我能猜到她心中经过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这么严肃,这么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虽然心好,但你是个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
样的冷酷的,尽管慈悲也没用;——你对自身以外的事都不闻不问。你们从来不替身边
的女人着想,只管用你们的方式去爱她们,决不操心去了解她们。你们对自己太容易满
足了,自以为认识我们可怜!如果你知道我们有时多么痛苦,因为看到你们——并
非不爱我们,——而是看到你们爱我们的方式,看到最爱我们的人把我们当作是怎么样
的人!有些时候,克利斯朵夫,我们不得不把指甲深深的掐在肉里,免得叫起来:噢!
别爱我们罢,别爱我们罢!怎么都可以,只不要这样的爱我们!你知道有个诗人说
过下面那样的话吗?——便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儿女中间,表面上尽管安富尊荣,
女人也受到一种比最不幸的苦难还要难忍千百倍的轻蔑。——你把这些去想一想罢,克
利斯朵夫”
“你这些话把我弄糊涂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经过这些苦闷。”
“真的吗?可是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使我相信,你会做出象这个女人一样的行
为。”
“我没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处在她的地位会怎么办。”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赌咒那是不可能的。”
“别打赌!我差点儿跟她一样我很难过要毁掉你对我的好印象。可是你应当学
一学怎样认识我们,要是你不愿意对人不公平的话。——是的,我没做出这样疯狂的事
也是千钧一发了。而且还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两年以前,我有个时期极苦闷,觉得自
己一无所用,谁也不重视我,谁也不需要我,丈夫没有我也没关系,我简直是白活的
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么!我上楼去看你你记得吗?当时你没懂
得我的意思。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以后,不知经过些什么,也不知你对我说了些
什么,我记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几句话(你完全是无心的)对我好
比一道光明那时只要一点儿极小的事就可以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从你屋子
里出来,回到家里,我关上大门,哭了一天,以后就好了,那一阵苦闷过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问,“你对那件事后悔吗?”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疯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纳河里了。我决受不了那种耻
辱,受不了我给丈夫的痛苦。”
“那末你现在是快乐的了?”
“是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怎么快乐,我就怎么快乐。两个人能互相了解,
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于一种单纯的爱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虚幻的,
——而是由于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多少灰色的,平凡的岁月,再加上渡过了多少难
关的回忆。随着年龄的老去,情形变得好起来这些都是不容易的。”
她突然停下,脸红了:“天哪!我怎么能说出来?我怎么的呢?克利斯朵
夫,我求你,这番话对谁都不能说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着她的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