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还没有掉,白发中间有几簇还是灰的,浓密的胡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齿虽然只剩
了十来颗,但咬嚼起来还挺有劲。要看他吃饭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虽然责
备曼希沃纵酒,他自己喝起来量也是挺大的。他特别喜欢摩泽尔河一带出产的白酒。至
于葡萄酒,啤酒,苹果汁,凡是上帝创造的一切可口的东西,他都很欣赏。他可决不糊
涂到把理性掉在酒杯里,他是有节制的。固然,象他那种宽大的尺度,换了比较脆弱的
理性,也得在酒杯里惨遭灭顶的了。他目力很好,脚下很健,忙来忙去的不怕疲倦。六
点起床,梳洗非常到家:因为他很重视规矩跟身分。他自个儿在家过活,一切都亲自动
手,绝对不要媳妇来管他的事;他打扫卧室,煮咖啡,缝钮扣,敲打,粘贴,修理;光
穿着件衬衣在屋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响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的唱着,还加上些
做歌剧的手势。——随后他出门了,不管是什么天气。他去办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
但他是难得准时的:不是在街头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记起了面貌的邻妇
说笑打趣:因为他既喜欢老朋友,也喜欢年轻娇艳的脸蛋。他这样的东待一下,西留一
下,从来不知道时间。可是他决不错过用餐的时刻:他到处可以吃饭,根本不用人家邀
请。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孙儿们看饱之后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阖眼之前打开
破旧的《圣经》来念一页;半夜里——因为他每一觉不过睡一两个钟点,——他起来拿
一本冷摊上买来的旧书:不管什么历史,神学,文学,或科学,翻到哪里便念几页,也
不管有趣没趣;他不大明白书中的意义,可一字不肯放过,直念到重新睡着时候。星期
日他上教堂去望弥撒,带着孩子们散步,玩着滚木球的游戏。——他从来不闹病,除非
脚指里有些痛风,使他夜里在床上念着《圣经》的时候咒骂几声。他仿佛可以这样的活
到一百岁,他觉得也没有理由不超过一百岁;人家说他将来一定百岁而终,他可认为对
于上帝的恩惠绝对不应当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泪和越来越坏的脾气,才显出他的
老态。只要一点儿不耐烦,他就会暴跳如雷:红红的脸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
气冲冲的叫吼着,直到气都喘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劝他保养身
体,把脾气与胃口都节制一些。但他象所有的老人一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
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说起话来也一味夸口,
证明他绝对不怕死。一个很热的大暑天,他喝了许多酒,又跟人家争论了一番,回到家
里在园子里作工。平时他就喜欢翻泥巴。那天,他秃着脑袋,晒着大太阳,争论的怒意
还没消下去,气愤愤的掘着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绿荫下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
他听着催人入梦的蟋蟀的鸣声出神,心不在焉的望着祖父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弯着
腰在那儿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见他站起来,手臂乱动了一阵,就象石块似的扑倒在
地下。他当时竟想笑出来,可是看见老人躺着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使劲摇他。慢慢
的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孩
子浑身哆嗦,简直没法挪动。后来他一看见望上翻过去的,颜色惨白,淌着鲜血的眼睛,
他吓得身子都凉了,马上大叫一声,一松手把祖父的头丢下,魂不附体的站起身子,望
外奔逃,一边嚷一边哭。有个过路人把孩子拦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
指着屋子,那人就走进大门,孩子也跟在后面。住在邻近的人听见叫喊也走来了。一霎
时园子里挤满了人。大家踏着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抢着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下抬
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门口,脸朝着墙,拿手蒙了脸,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众人抬
着祖父走过的时候,他在指头缝里瞧见老人巨大的身体象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一条胳膊
垂在地下;脑袋靠在一个打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脑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肿,沾
满了泥土,淌着血,张着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声,逃了。他一口气奔到
自己家里,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着嗓子叫出凄厉的声音,冲进厨房。母亲正在剥洗
蔬菜。他扑上去,拚命搂着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脸扭做了一团,话也不能说了。但
他一开口,母亲就明白了,马上脸色发白,让手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发的奔了
出去。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靠着柜子,哭个不休。小兄弟们都在玩耍。他不大明白刚才是怎
么回事,他也没想着祖父,只想着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
果然,到了傍晚,两个小兄弟在屋里淘气淘够了,嚷着玩厌了,肚子饿了的时候,
鲁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着他们往祖父家里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与洛陶夫照例嘀嘀
咕咕;可是母亲吆喝的口气那么凶,他们不敢出声了。他们本能的感到一种恐怖:进门
的时候一起哭了。天色还没完全黑;落日最后的微光照在屋内,照在门钮上,镜子上,
挂在外间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变成一种异样的反光。老人卧房内点着一支蜡烛;
摇曳的火焰和惨淡的暮色交错之下,室内的阴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声
哭着。医生弯着腰站在床前,遮掉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鲁意莎教
孩子们跪在床边。克利斯朵夫大胆觑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后,他准备看到些更可怕
的景象,所以一气之下他差不多松了口气。祖父一动不动的好似睡在那儿。孩子一念之
间以为祖父病好了。但他听到急促的呼吸,细看之下又看见那张肿大的脸上有个跌得紫
红的伤痕,才明白祖父是快死了,而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一边照母亲的吩咐做着祷告,
希望祖父病好,一边却又默祷着,要是祖父不能好,那末希望他现在这样就算是死了。
他对于以后要发生的事恐怖到极点。
老人自从跌交之后就失了知觉。他只清醒了一忽儿,那一忽儿恰好使他明白自己的
情形:而这真是惨极了。神甫已经到场替他做着临终祷告。老人给扶起来靠着枕头;他
好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大声呼着气,莫名片妙的瞪着火光和众人的脸;然后他
脸上突然表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张开嘴来结结巴巴的说:
“哦,那末那末,我是要死了吗?”
那沉痛的音调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远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象小孩儿
一样的哼哼嗐嗐。接着他又昏过去,但呼吸更困难了;他呻吟叫苦,双手乱动,仿佛在
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中,他叫了声:
“妈妈!”
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样,老人竟会呼天抢地的喊他的母亲,喊他从来没提到
过的母亲:这岂不是对着最大的恐怖作一次最大而无益的呼吁吗?他似乎安静了一
会,心中又闪出一道微光。那双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吓呆了的眼
睛碰在一处,忽然亮了起来。老人挣扎着想笑,想说话。鲁意莎拉着克利斯朵夫走近床
边。约翰?米希尔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头。可是他又立刻昏迷,从此完了。
孩子们被赶到隔壁房里,大家很忙乱,没有功夫照顾他们。克利斯朵夫,由于愈怕
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开半阖的门口偷觑看,看那张凄惨的脸仰倒在枕上,好象被一股
残暴的力紧紧掐着脖子脸上的皮肉越来越瘪下去了生命渐渐的陷入虚无,仿佛
是有个唧筒把它吸得去的痰厥的声音教人毛骨悚然,机械式的呼吸象在水面上破散
的气泡,这最后几口气表示灵魂已经飞走而肉体还想硬撑着活下去。——然后脑袋望枕
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几分钟以后,在嚎啕声,祈祷声,和死亡所引起的纷乱中,鲁意莎才瞥见克利
斯朵夫脸色发青,嘴巴抽筋,眼睛睁得很大,抓着门钮,身子在那儿抽风。她奔过去,
他马上在她怀里发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他发见自己
躺在床上,因为陪的人走开了一忽儿,吓得直叫,又发了病,昏了过去,当夜和明天一
天都有热度。最后,他安静下来,到第二天晚上睡着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觉得有
人在房里走动,母亲戚在床上拥抱他;也仿佛远远的有柔和的钟声。可是他不愿意动弹;
他好象在一个梦里。
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高脱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着。他疲倦极了,什么也想
不起。但过了一会,记忆又回复了,他哭了。高脱弗烈特走过来拥抱他。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他轻轻的说。
“哎哟!舅舅,舅舅!〃孩子紫紧的靠着他,哼个不停。
“哭罢,〃舅舅说,〃你哭罢!”
他也跟着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揉着眼睛,望着舅舅。舅舅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
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说道:“别问,别说话。哭是对你好的。说话是不好的。”
孩子一定要问。
“问也没用,〃舅舅回答。
“只要问一件事,一件就够了!”
“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犹豫了一会,说:“哎,舅舅,他现在在哪儿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问的并不是这个。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他在哪儿?”(他是指肉体。)
他声音颤动的又问:
“他还在屋子里吗?”
“今儿早上已经给葬了,我们那亲爱的人,〃高脱弗烈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