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信。啊,他早知道会有信的。他双手哆嗦着接过来,奔到楼上,拆了信,一读到奥里
维的死耗,马上晕过去了。
信是玛奴斯写的,说昨天瞒着他催他动身,完全是奥里维的意思,奥里维要他的朋
友逃走;——信上又说克利斯朵夫留在那里一无用处,只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为了纪
念他的亡友,为了其余的朋友,为了他自己的光荣,应当活下去奥兰丽用着又大又
颤抖的字迹也附了两三行,说那位可怜的先生的后事,她会照顾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过来,大发神经,只想杀死玛奴斯,立刻奔往车站。旅馆的穿堂里
阒无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里几个寥寥落落晚归的行人,也没注意到这个眼睛发疯
的,气喘吁吁的家伙。他只有一个念头,象一条想咬人的恶狗:“杀玛奴斯!杀!”他
要回巴黎去。夜快车已经开出一小时,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那怎么行!他随便搭了
下一班望巴黎那方面开去的火车。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车。克利斯朵夫独自在车厢里
嚷着:“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到了法国境内的第二站,火车完全停止,不再往前了。克利斯朵夫暴跳如雷,下了
车,打听另外一班车,倦眼惺忪的职员们根本不理他。但不论他怎么办,总是太晚了。
为奥里维是太晚了。他甚至也来不及找到玛奴斯,先得被捕。那末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继续向前吗?回头走吗?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他想向一个在旁边走过的宪兵
自首。但暧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拦住了,劝他回瑞士。两三点钟以内,望任何方面去的
火车都没有。克利斯朵夫坐在待车室里,又坐不下去,便走出车站,在黑夜里胡乱拣着
一条路往前直闯。一忽儿他到了荒凉的田野,踏进了草原:东一处西一处的有些小柏树,
表示靠近一个森林了。他进了林子,才走了几步就趴在地下嚷着:“啊,奥里维!”
他横躺在路上,嚎啕大哭。
过了好久,听见火车远远的一声长啸,他爬了起来,想回车站,可是走错了路,走
了整整一夜。好罢,走到哪儿都是一样,只要尽走下去,不让自己思想,走到不会再思
想,走到死!啊,要是能死才好呢!
黎明的时候,他走进一个法国村子,和边境已经离得很远了。一夜之间他都是望法
国这一边走着。他进入一家乡村客店,大吃了一顿,重新上路。日中,他在一片草原上
倒下,直睡到傍晚。等到醒过来,天又黑了。他那股疯狂的劲也没有了,只觉得痛苦难
忍,没法呼吸,好容易捱到一个农家,讨了一块面包,要求借宿。农夫把他打量了一番,
切了一块面包给他,带他到牛棚里,把门反锁了。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垫上,靠近气味难
闻的母牛,嚼着面包。他淌着眼泪,又是饿又是痛苦。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几小时。第
二天早上,开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可依旧一动不动的躺着,心里只想不要再活下去。
农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不时又瞧一下手里的纸。临了,他走前一步,把一张
报纸交给克利斯朵夫看,上面赫然印着他的照片。
“不错,就是我,”克利斯朵夫说。“你去把我告发罢。”
“你起来。”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农夫做个手势教他跟着走。他们从牛棚后面,在果子树中间
走上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农夫指着一条路对克利斯朵夫说:
“边境在那一边。”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上了路。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走着;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极点,
随时想停下来。但他觉得要是一倒下去,就没法再爬起来。于是又走了一天。身边连一
个小钱都没有了,不能再买面包。而且他回避村子。由于一种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
心理,这个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给人抓去;他的身体好似一头被人追急的野兽,拚命的奔
逃。肉体的痛苦,疲倦,饥饿,奄奄一息的生命隐隐约约感到的恐惧,暂时把他精神上
的悲痛压倒了。他但求找到一个气息的地方,好细细咂摸自己的悲苦。
他过了边境,远远的望见一个钟楼高耸,烟突林立的城市:绵延不断的烟象黑色的
河流一般,在雨中,在灰色的天空,望着同一个方向吹去。他忽然想起这儿有个当医生
的同乡,叫做哀列克?勃罗姆,去年还有过信来,祝贺他的成功。不管勃罗姆为人怎么
平凡,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疏阔,克利斯朵夫象受伤的野兽一般,拚着最后一些力
量去投奔他,觉得要倒下来也得倒在一个并不完全陌生的人家里。
又是烟,又是雨,一片迷茫;街道跟屋子只有红与灰两种颜色。他在城里乱闯,什
么都看不见,问了路又走错了,回头再走。他筋气力尽,靠着意志的最后一些力量,走
进一条陡峭的小巷子,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岗的石梯,岗上有所阴森森的教堂,四周都是
民房。六十步红色的石级,每三级或六级就有一个狭窄的平台,刚好让人家的屋子开个
大门。克利斯朵夫每到一个平台总得摇摇晃晃的歇一会。成群的乌鸦在教堂的塔顶上盘
旋。
他终于在一所屋子的门上看到了他寻访的姓名,便敲起门来。——巷子里很黑。他
困顿不堪,闭上眼睛。心里也是漆黑一片几个世纪过去了
狭窄的门开了一半,出现一个女人。她的背光的脸教人没法看到;但身腰显得很清
楚,因为外边黑,里头亮。她背后是一条长廊,长廊尽处有个照着斜阳的小花园。她个
子高大,笔直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等他开口。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只感觉到她的
目光。他说要见哀列克?勃罗姆医生,同时报了自己的姓名,每个字都不容易从喉咙里
吐出来。他饥渴交加,累到极点。那女人听了一声不出,回进去了;克利斯朵夫跟着她
走进一间护窗紧闭的屋子,在黑洞里跟她撞了一下: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个没有声音的
身体。她出去带上了门,让他自个儿待在黑房里。他把身子靠着墙,脑门贴在光滑的护
壁上,一动不动,生怕撞翻什么东西;耳朵里轰轰的乱响,只觉得天旋地转。
楼上有挪动椅子的声音,有人惊讶的叫了几声,又有砰砰訇訇的关门声。沉重的步
子在楼梯上走下来了。
“他在哪儿?”一个熟人的声音问。
房间的门打开了。
“怎么!教客人待在黑房里!该死!阿娜,怎么不来个灯呀?”
克利斯朵夫虚弱到极点,狼狈到极点,听见这个喧闹的但是诚恳的声音,觉得大大
的安慰。主人伸出手来,他抓住了。这时灯火也来了。两个人互相望着。勃罗姆身材矮
小,红红的脸上留着又硬又乱的黑须,一双和善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笑着,鼓起的宽广的
脑门上满是皱痕,起伏不平,没有什么表情,头发整整齐齐的紧贴在脑壳上,中间分出
一道头路,直到脑后。他长得奇丑无比,但克利斯朵夫瞧着他,握着他的手,心里非常
舒服。勃罗姆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天啊!你变得多厉害!怎么搞成这个样的?”
“我从巴黎来,”克利斯朵夫说。“我是逃出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报上说你被捕了。啊,还算运气!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
他打断了话,指着那个招待克利斯朵夫进门的不声不响的女人,说:“这是内人。”
她手里拿着一盏灯,站在房门口。下巴长得很结实,脸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
灯光照着她深色的头发,映出赭红的反光,腮帮的皮肤没有什么光彩。她直僵僵的向克
利斯朵夫伸出手去,肘子夹着身体;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已经支持不住了。
“我是来”他结结巴巴的想说明来意。“我想你或许要是我不太打搅你们
的话或许愿意招留我一二天”
勃罗姆马上把话接了过去:“什么一二天!二十天,五十天,你喜欢待多久就
多久。只要你在这个地方,你就住在我们家里;我还希望你多住一阵呢。这是给我们面
子,使我们高兴的。”
克利斯朵夫听了这些亲热的话大为感动,竟扑在勃罗姆的臂抱里。
“好朋友,好朋友,”勃罗姆说着。“啊,他哭了怎么啦?阿娜!阿
娜!赶快!他晕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怀里失去了知觉。几小时以来他觉得要昏迷的现象终于来了。
等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一张大床上。打开的窗子里传来一股潮湿的
泥土味。勃罗姆在床边伛着身子。
“啊,对不起,”克利斯朵夫结结巴巴的说着,想坐起来。
“他这是饿坏的!”勃罗姆叫了一声。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东西回来给他喝。勃罗姆扶着他的头。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
有了点生气;可是疲倦比饥饿更厉害,头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罗姆夫妇守在旁
边,看他除了睡觉以外没有别的需要,便出去了。
这种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几年,是困倦之极而又令人困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
底下的铅块。日积月累的疲乏,永远在意志门外窥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压倒了。
他想醒过来,可是浑身滚热,仿佛筋骨都断了,在浑浑沌沌的黑夜中没法挣扎,只听见
大钟永远打着半点。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动弹,被捆缚着,噤住了嘴,好象被
人淹在水里,想挣扎起来而又沉到了底下。——终于黎明来了,姗姗来迟的,灰暗的黎
明,——下着雨。热度退了,但身体似乎被压在一座山底下。他醒了。情形却更可怕
“为什么还要睁开眼来?为什么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样长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着,虽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累,还是一动不动;手和腿象石头一般的重。他
似乎进了坟墓。光线黯淡。几滴雨水打在窗上。一只鸟在花园中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