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兴奋。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弄音乐。她的时间除了虔修之外,都花
在家务上:缝这个,缝那个,监督女佣,特别注意整齐清洁。丈夫认为她是一个贤德的
女人,有点儿古怪,据他说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样”;但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很忠
诚。关于最后这一点,克利斯朵夫心里不表同意,觉得勃罗姆的心理学太简单了;但反
正是勃罗姆的事,想它干吗!
吃过晚饭,大家待在一起。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谈着话,阿娜做着活儿。由于勃罗
姆的请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弹琴了,在临着园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厅内直弹到深夜,使
勃罗姆在一旁听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于他们不懂的或完全误解的东西的,
——他们也正因为误解而爱那些东西。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气;他一生已经遇到多少混蛋!
但听到某些可笑的惊叹辞,也立刻停下,回到房里去了。勃罗姆终于猜到了原因,便竭
力把声音压低。并且他音乐的胃口很快就会厌足,留神细听的时间不能连续到一刻钟以
上:不是看报,便是打盹,不再打搅克利斯朵夫了。阿娜坐在屋子的尽里头,一声不出,
膝上放着活计,似乎在那里工作;但她直瞪着眼,手指不动。有时她在曲子的半中间无
声无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勃罗姆的过分的,但是真诚的好
意,屋子里的清静,日常生活的有规律,特别丰富的日耳曼式的饮食,把他结实的身体
给恢复了。肉体已经和以前一样的健康,但精神上还是病着。新长出来的气力只有加强
骚乱的心绪,因为它始终不曾恢复平衡,有如一条装载不平均的船,受到一点极小的震
动就会跳起来。
他完全孤独,跟勃罗姆谈不到精神上的相片,与阿娜的交际仅仅限于早晚的招呼,
和学生又毫无好感可言:因为他公然表示,以他们的才具,最好还是放弃音乐。城里他
一个人都不认得。而这也不完全是他的过失。固然他自从奥里维死后老是很孤独的呆在
一边,但周围的人也根本不让他接近。
他住的那个古城起有些聪明强毅之士,但都是骄傲的特权阶级,自得自满,与外界
不相往来的。他们是一般布尔乔亚的贵族,爱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狭窄,
奉教非常热心,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种族,自己的城市是最优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厮
守着他们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规定好一个招待亲属的日子,余下的时间便门
禁森严。这些实力雄厚的世家从来不想炫耀财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细的:这就够了;别
人的意见根本无足重轻。有些百万富翁穿得象小布尔乔亚一样,声音嘶嗄,讲着别有风
趣的土话,天天一本正经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连一般勤谨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纪还是照
常办事。太太们自命为精通治家之道。女儿是没有陪嫁的。有钱的父母要子女象自己一
样辛辛苦苦的去挣他们的家业。日常生活过得非常节俭:那些巨大的财产有极高尚的用
途,例如收藏艺术品,办美术馆,襄助社会事业。慈善机关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数目很大
的,隐名的捐款。这种又伟大又可笑的现象都是属于另一时代的。大家只知道有自己,
似乎不知道外边还有别的世界。其实为了商业关系,为了交游广阔,为了教儿子们到远
方去游学,他们对外边的世界很熟悉。可是无论什么出名的东西,无论哪个国外的名流,
在他们心目中一定要经过他们认可之后才算成立。他们对自己的社会也管束极严,互相
支持,互相监督。这样就产生了一种集体意识,凭着一致的宗教观念与道德观念,把个
人的许多不同点——在那些性格刚强的人身上特别显著的不同点——给遮掉了。每个人
都奉行仪式,都有信仰。没有一个人敢有一点儿怀疑,即使怀疑也不愿意承认。你休想
掏摸他们的心事:因为知道受着严密的监视,谁都有权利窥探别人的心,所以他们格外
深藏。据说连那些离开乡土而自以为独立不羁的人,一朝回到本乡,照旧会屈服于传统,
习惯,和本城的风气: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仪式,不得不信仰。在他们眼里,没
有信仰是违反天性的,没有信仰的人是低级的,行为不端的人。只要是他们之中的一分
子,就决不能回避宗教义务。不参加教礼等于永远脱离自己的阶级。①
①此处所称宗教均指基督新教。瑞士最普遍的宗教是新教。
这种纪律的压力似乎还嫌不够。那些人在本身的阶级里头还觉得彼此的连系不够密
切,所以在大组织中间又造成无数的小组织,把自己完全束缚起来。小组织大概有好几
百个,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会活动都有团体:有为慈善事业的,为虔修的,为商
业的,为虔修而兼商业的,为艺术的,为科学的,为歌唱的,为音乐的;有灵修会,有
健身会,有单为集会而组织的,有为了共同娱乐的,有街坊联合会,有同业联合会,有
同等身分的人的会,有同等财富的人的会,有同等体重的人的会,有同名的人的会。据
说有人还想组织一个不隶属任何团体的人的团体,结果这种人不满一打。
在这城市、阶级、团体三重束缚之下,一个人的心灵是给捆住了。无形的压力把各
种性格都约束了。其中多半是从小习惯的,——从几百年来就习惯的;他们认为这种压
迫很卫生;倘若有人想摆脱,就是不合体统或不健全。看到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谁也
想不到他们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报复一下的。每隔相当时候,必有几个
反抗的人,或是倔强的艺术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顾一切的斩断锁链,使当地的卫
道之士头痛。但卫道之士非常聪明,倘若叛徒没有在半路上被压到,倘若比他们更强,
那末他们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总难免闹得满城风雨),——而设法把他收买。
对方要是一个画家,他们就把他送入美术馆;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图书馆。叛徒大声疾呼
的说些不入耳的话,他们只做不听见。他尽管自命为独往独来,结果仍旧被同化了。毒
性被中和了。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疗。——但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总是在半路上被
扼杀的居多。那些安静的屋子里藏着不知多少无人知道的悲剧。里头的主人往往会从从
容容的,一声不响的跑去跳在河里;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进疗养院。
大家把这些事满不在乎的谈着,态度的冷静可以说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点之一,即使
面对着痛苦与死亡也不会受影响。
这些严肃的布尔乔亚,因为看重自己人,所以对自己人很严;因为瞧不起别人,所
以对别人比较宽。对于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侨,例如德国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们
都相当宽大,觉得跟自己无关痛痒。并且他们爱好智慧,决不为了前进的思想而惊慌,
知道自己的儿孙是不受影响的。他们用着冷淡的,客气的态度对待外侨,不让他们亲近。
克利斯朵夫毋须人家多所表示。那时他正特别敏感,到处看到自私自利与淡漠无情,
只想深自韬晦。
勃罗姆的病家在社会上是个范围很小的小圈子,属于新教中教规极严的一派,勃罗
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克利斯朵夫名义上是旧教徒出身,事实上又已经不信仰了,所
以更受到平视。而他那方面也觉得有许多事看不上眼。他虽则不信仰,可是脱不了先天
的旧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诗的意味多,对于人性取着宽容的态度,不求说明或了解,
只知道爱或是不爱;同时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着绝对的自由,那是他无形中在
巴黎养成的习惯。因此他和极端派的新教团体冲突是必然的事。加尔文主义的缺陷在这
个宗派里格外显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义,把信仰的翅膀斩断了,让它挂在深渊上面:
因为这唯理主义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义同样有问题,它既不是诗,也不是散文,而
是把诗变了散文。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骄傲,对于理智——他们的理智——抱着一种绝对
的,危险的信仰。他们可以不信上帝,不信灵魂不灭,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旧教徒不
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他们从来没想到讨论这个“理智”。要是人
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们宁可否定人生。他们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潜伏的
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尘世的精神”。他们造出许多幼稚的,简化的,雏型的人
生与人物。他们中间颇有些博学而实际的人,读书甚多,阅历不少,但看不见事物的真
相,只归纳出一些抽象的东西。他们贫血得厉害;德行极高,但没有人情味:而这是最
要不得的罪恶。他们心地的纯洁往往是真实的,并且高尚,天真,有时不免滑稽,不幸
那种纯洁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剧意味,使他们对别人冷酷无情,——不是由于愤怒,
而是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他们怎么会迟疑呢?真理,权利,道德,不是都在他们手里
吗?神圣的理智不是给了他们直接的启示吗?理智是一颗冷酷的太阳,它放射光明,可
是教人眼花,看不见东西。在这种没有水分与阴影的光明底下,心灵会褪色,血会干枯
的。
而克利斯朵夫当时觉得最无意义的便是理智。这颗太阳只能替他照出深渊的内壁而
不能指示一条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渊的深度。
至于艺术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机会、也没有心思去和它发生关系。当地的音乐家多
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属于新舒曼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这些乐派是斗争
过的。只有两人是例外:——一个是管风琴师克拉勃,开着一家出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