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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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2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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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的。只有两人是例外:——一个是管风琴师克拉勃,开着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个
诚实君子,出色的音乐家,照某个瑞士作家的说法,要不是“骑在一匹被他喂得太饱的
飞马上”,他还能成为更好的音乐家;——另外一个是年轻的犹太作曲家,很有特色,
很有脾气,情绪很骚动;他也开着铺子,卖瑞士土产:木刻的玩艺儿,伯尔尼的木屋和
熊等等。这两个人因为不把音乐做职业,胸襟都比较宽大,很乐意亲近克利斯朵夫;而
在别的时期,克利斯朵夫也会有那种好奇心去认识他们的,但那时他对艺术,对人,都
毫无兴趣,只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听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里穿过的那条河,就是在北方灌
溉他故乡的莱茵。在它旁边,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梦境。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
下,那些梦境也象莱茵一样染着阴惨惨的色调。黄昏日落的时候,他在河边凭栏眺望,
看着汹涌的河流,混沌一片,那么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着,一眼望去只有
动荡不已的大幅的轻绡,成千成万的条条流水,忽隐忽现的漩涡:正如狂乱的头脑里涌
起许多杂乱的形象,永远在那里出现而又永远化为一片。在这种黄昏梦境中,象灵柩一
样漂流着一些幽灵似的渡船,没有一个人影。暮色渐浓,河水变成大块的青铜,照着岸
上的灯火乌黑如墨,闪出阴沉的光,反射着煤气灯黄黄的光,电灯月白色的光,人家窗
里血红的烛光。黑影里只听见河水的喁语。永远是微弱而单调的水声,比大海更凄凉
    克利斯朵夫几小时的听着这个死亡与烦恼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品来,爬上那些中
间剥落的红色的石级,穿着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着起在墙头里的,被高头教堂前
面空漠的广场上的街灯照着发光的栏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为什么要活着?回想起亲眼目睹的斗争,他不由得丧然若失,
佩服那批对信念契而不舍的人。各种相反的思想,各种不同的潮流,循环不已:——贵
族政治之后是民主政治;个人主义之后是社会主义;古典主义之后是浪漫主义;尊重传
统之后又追求进步:——交相片伏,至于无穷。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会消磨掉的
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来;他们忙忙碌碌,
叫叫嚷嚷,抓权,抓光荣,然后再被新来的人用石子赶走,归于消灭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来逃避;那已经变成间歇的,杂乱无章的,没有目标的工
作。写作?为谁写作?为人类吗?他那时正厌恶人类。为他自己吗?他觉得艺术一无用
处,填补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虚。只有他盲目的力偶尔鼓动他振翼高飞,随后又力尽筋
疲的掉下来。黑暗中只有一阵隐隐的雷声。奥里维消灭了,不留一点儿痕迹。凡是充实
过他生命的,凡是他自以为和其余的人类共有的感情跟思想,他都恼恨。他觉得过去的
种种完全是骗自己:人与人的生活整个儿是误会,而误会的来源是语言你以为你的
思想能够跟别人的沟通吗?其实所谓关系只有语言之间的关系。你自己说话,同时听人
家说话;但没有一个字在两张不同的嘴里会有同样的意义。更可悲的是没有一个字的意
义在人生中是完全的。语言超出了我们所经历的现实。你嘴里说爱与憎其实压根儿
就没有爱,没有憎,没有朋友,没有敌人,没有信仰,没有热情,没有善,没有恶。所
有的只是这些光明的冰冷的反光,因为这些光明是从熄灭了几百年的太阳中来的。朋友
吗?许多人都自居这个名义,事实上却是可怜透了!他们的友谊是什么东西?在一般人
的心目中,友谊是什么东西?一个自命为人家的朋友的人,一生中有过几分钟淡淡的想
念他的朋友的?他为朋友牺牲了什么?且不说他的必需品,单是他多余的东西,多余的
时间,自己的苦闷,为朋友牺牲了没有?我为奥里维又牺牲过什么?——(因为克利斯
朵夫并不把自己除外;在他把全人类都包括进去的虚无中,他只撇开奥里维一个人。)
——艺术并不比爱情更真实。它在人生中究竟占着什么地位?那些自命为醉心于艺术的
人是怎么样爱艺术的?人的感情是意想不到的贫弱。除了种族的本能,除了这个成
为世界轴心的、宇宙万物所共有的力量以外,只有一大堆感情的灰烬。大多数人没有蓬
蓬勃勃的生气使他们整个的卷进热情。他们要经济,谨慎到近乎吝啬的程度。他们什么
都是的,可是什么都具体而微,从来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凡是在受苦的时候,爱
的时候,恨的时候,做无论什么事的时候,肯不顾一切的把自己完全放进去的,便是奇
人了,是你在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最伟大的人了。热情跟天才同样是个奇迹,差不多可以
说不存在的!
    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人生却在准备给他一个可怕的否定的答复。奇迹是到处有的,
好比石头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会跳出来。我们万万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着。
    “别惊醒我,啊!讲得轻些罢!”①
 
    
    ①此系弥盖朗琪罗为其雕像《夜》所作的诗句。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钢琴上即兴,阿娜站起身来出去了,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
弹琴的时候常有的事。仿佛她讨厌音乐。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这些,也不在乎她心里
怎么想。他继续往下弹;后来忽然想起要把所弹的东西记下来,便跑到房里去拿纸。他
打开隔室的门,低着头望暗里直冲,不料在门口突然跟一个僵直不动的身体撞了一下。
原来是阿娜这么出岂不意的一撞吓得她叫起来。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亲切
的抓着她的两只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发抖,——大概是受了惊吓吧?
    “我在饭厅里找”她结结巴巴的解释。
    他没听见她说找什么,也许她根本没说出来。他只觉得她在黑暗里找东西很奇怪。
但他对于阿娜古怪的行动已经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过了一小时,他又回到小客厅和勃罗姆夫妇坐在一起,在灯下伏在桌上写音乐。阿
娜靠着右边,在桌子的另外一头缝东西。在他们后面,勃罗姆坐在壁炉旁边一张矮椅子
上看杂志。三个人都不说话。淅沥的雨点断断续续打在园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来把
大半个身子歪在一边,那时为了要完全孤独,更掉过身去,背对着阿娜。他前面壁上挂
着一面镜子,反映着桌子,灯,和埋头工作的两张脸。克利斯朵夫似乎觉得阿娜在望他,
先是并不在意,后来脑子里老转着这个念头,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镜子果然阿娜望着
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着气把她仔细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镜子里看她。
灯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种惯有的严肃与静默显得她心里郁积着一股暴戾之气。她的眼
睛——他从来没机会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钉在他身上:暗蓝的巨大的瞳子,严峻而
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着一股顽强的热情在那里搜索他的内心。难道这是她的眼睛吗?
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转过身来,她眼睛低下去了。
他跟她搭讪,想强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声色不动的回了话,始终低着头做活,没有抬
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围着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紧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头脑清
楚,很有把握的话,他又要以为那是个幻象了。但他的确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后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对阿娜不感兴趣,也就不去多推敲这个奇怪的印象。
    过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试一支新作的歌。勃罗姆一半由于摆丈夫的架子,一半由于
打趣,素来喜欢要太太弹琴或唱歌,这一晚的要求特别来得恳切。往常阿娜只说一句斩
钉截铁的话;以后不论人家如何要求,恳请,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着嘴唇,只做不
听见。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儿,站起身来向
钢琴走过去了。这是一支她连看都没看过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结果简直是奇迹。
声音沉着,完全不象她说话时那种嘶嗄的,蒙着一层什么的口音。一开始她就把音唱准
了,既不慌张,也不费力,音乐给表现得极有魄气,而且很纯粹,很动人;她自己也达
到热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激动,觉得她唱出了他的心声。她唱着,他望着
她呆住了;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阴沉的眼睛里有股野性,表示热情的大嘴巴,
边缘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并不秀媚,有点儿杀气,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齿;
一只美丽结实的手放在琴谱架上;壮健的体格被狭窄的衣服紧束着,被过于简单的生活
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线条非常和谐。
    她唱完了,回去坐着,一双手放在膝盖上。勃罗姆恭维了她几句,但觉得她唱得不
够柔媚。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顾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着她。当晚他们之
间没说什么话。她明白自己刚才达到了从来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为她“自己”,
可不懂是怎么回事。
    从那一天气,克利斯朵夫对阿娜留神观察了。她又回复了不声不响,冷淡麻木的态
度,只管没头没脑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气恼;其实她是借工作来压制骚乱的天性,不
让那些暧昧的思想抬头。克利斯朵夫看来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样是个动作发僵的布
尔乔亚。有时她一事不做的瞪着眼睛出神。你刚才发觉她这样,过了一刻钟还是这样,
一动也没动过。丈夫问她想些什么,她便惊醒过来,微微一笑,回答说不想什么。而这
也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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