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刻的停下。好几次他问她愿不愿意回家,她可是继续往前走。到了教堂,就象预先告
诉她的一样,大门关着。阿娜坐在门口一条凳上,打着寒颤,直坐到中午,然后搀着勃
罗姆的胳膊,悄悄的走回来。晚上她又要上教堂。勃罗姆苦劝也没用,只得重新出门。
克利斯朵夫那两天完全是孤独的。勃罗姆心事重重,当然想不到他了。只有一次,
星期六上午,因为阿娜闹着要出门,他想转移目标,问她愿不愿意见见克利斯朵夫。不
料她立刻显得又害怕又厌恶,把他吓得从此不敢再提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关在自己屋里。忧急,爱情,悔恨,一片混沌的痛苦在他胸中交战。他
把所有的罪过都加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好几次他站起身来想把事情向勃罗姆和盘托
出,——可是又立刻想到,那只能多添一个痛苦的人。他始终受着情欲控制:老是在甬
道里,在阿娜的门外走来走去,一听见脚声又马上逃到自己屋里。
下午,阿娜由勃罗姆陪着出去的时候,克利斯朵夫躲在窗帘后面看到了。原来是身
子笔直,姿势挺拔的人,现在竟驼着背,缩着头,气色蜡黄,人也显得老了;勃罗姆替
她裹着大衣与围巾,她身子缩做一团,难看死了。但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见她的丑,只看
见她的不幸,心中充满着怜悯与爱,恨不得奔过去跪在地下,亲她的脚,亲她这个被情
欲扫荡的身体,求她原谅。他一边望着她一边想:“这是我的成绩!”
他在镜子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脸色一样的难看,身上同样有着死亡的纪录。于
是他又想:“是我的成绩吗?不是的。那是教人失掉理性的,致人死命的,残酷的主宰
的成绩。”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巴比到街坊上报告一天的经过去了。时简一分钟一分钟的过
去,敲了五点。克利斯朵夫想到快要回来的阿娜和快要临到的黑夜,突然害怕起来。他
觉得这一夜再没勇气跟她住在一幢屋子里了,理智完全被情欲压下去了。他不知道会干
些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除了要阿娜以外。他无论如何要阿娜。想到刚才在
窗里看见的那张可怜的脸,他对自己说:“啊!把她从我手里救出去罢!”
他忽然下了决心,把散满一桌的纸张急急忙忙收起,用绳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
出去了。走在甬道里靠近阿娜房门的地方,他突然害了怕,加紧脚步。到了楼下,他对
荒凉的园子最后瞧了一眼,象贼一样的溜出大门。冰冷的雾刺着皮肤。克利斯朵夫沿着
墙根走,唯恐遇到一张熟识的脸。他直奔车站,踏上一节开往卢塞恩的火车,在第一站
上写了封信给勃罗姆,说有件紧急的事要他离开几天,很抱歉在这种情形之下跟他分别,
希望他和他通信,给了他一个地址。到了卢塞恩,他又换乘开往戈塔的火车,半夜里在
阿多夫和哥施埃能中间的一个小站上跳下来,根本不知道这地方的名字,以后也从来没
有知道。他在车站旁边看到一家小客店就歇了脚。路上是一片汪洋。倾盆大雨下了一夜,
又下了明天一天。雨水从一个破烂的水斗中泻下来,声音象瀑布一般。天上地下都被洪
水淹没了,溶化了,象他的思想一样。他躺在潮湿而有股煤烟味的被单里,没法睡觉,
心中老想着阿娜所冒的危险,竟忘了自己的痛苦。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受到公众的侮辱,
非给她一条出路不可。在极端兴奋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个古怪的主意:写信给
城中和他有点来往的少数音乐家中的一个,糖果商兼管风琴师克拉勃。他告诉他说,为
了一件爱情的纠葛,他上意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没到勃罗姆家以前就开始的,他本想在
那里把热情压下去,可是办不到。信写得相当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当的含混,
可以让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补充。克利斯朵夫要求克拉勃保守秘密,因为知道那家
伙最喜欢说短道长,预备他一接到信就把事情张扬出去。——事实上也果真是这样。为
了进一步的淆惑听闻,克利斯朵夫在信尾又加上几句,对勃罗姆与阿娜的病表示很冷淡。
当夜和第二天,他一心一意想着阿娜,把自己和她一起消磨的最后几个月,一天一
天的回想起来。他从热情的幻景中去看她,永远拿她当作自己理想中的人物,给她一种
精神上的伟大,悲壮的意识,因为这样他才更爱她。阿娜既不在眼前,这些热情的谎言
当然更象事实了。他认为她天生是个健全而自由的人,受着压迫,想挣脱她的枷锁,渴
慕一种坦白的,阔大的生活;然后她又害了怕,把本能压下去,因为它们不能跟她的命
运调和,反而使她更痛苦。她对他喊着:“救救我!”他便紧紧的抱着她美丽的身体。
所有的回忆把他折磨着;他觉得加深自己的伤痕有种痛苦的快感。白日将尽,苦闷越来
越厉害,简直不能呼吸了。
他莫名其妙的站起来,走出卧房,付了旅馆的账,搭上第一班望阿娜的城市开去的
火车,半夜里到了那儿,直奔勃罗姆家。小巷子里有一个和勃罗姆的花园接连的园子。
克利斯朵夫翻过墙头,跳进邻家的花园,再跳进勃罗姆的花园,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
片,只有一盏守夜灯的微光照着一扇窗,——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里受苦。他再跨一
步就可以走进屋子了,手已经向门钮伸出去了。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门,园子,
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动。七八小时以内,他完全糊涂了,到这时才醒过来,吓得浑身哆
嗦。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双好象钉在地下的脚拔起来,奔到墙边,爬过去,逃了。
当夜他就离城,第二天跑到山里去隐在一个盖着白雪的小村子内去埋葬他的心
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来,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完气足,不为形役”
“于是我就起来,拿出我本来没有的,
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么坚强,多么勇敢!”
——《神曲?地狱》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么呀?为什么要打击我呢?从我童年起,你就给了我贫穷,
要我奋斗。我毫无怨言的奋斗了。我也爱我的贫穷。你给我的这颗灵魂,我曾经努力保
持它的纯洁;你放在我心中的这朵火焰,我曾经努力抢救主啊,你却是拚命要毁灭
你所创造的东西,你把这火焰熄灭了,把这灵魂污辱了,凡是我赖以生存的都被你剥夺
了。我在世界上只有两件财宝:我的朋友和我的灵魂。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把什么都
拿走了。在荒漠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属于我的,而你从我手里抢去了。我们两个人
的心等于一颗,而你把它们撕破了;你给我们尝到相依为命的甜蜜,为的是要我们更感
到生死永诀的惨痛。你在我的周围,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平空虚。我身心交瘁,我病
了,没有意志,没有武器,好比一个在黑夜里啼哭的孩子。你可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打击
我。你轻轻的,象个奸细似的,从背后走来把我刺伤了;你对我放出情欲,放出你的那
条恶狗。你知道我那时没有气力,不能奋斗,情欲把我制服了,把我什么都拿走了,一
切都给玷污了,一切都毁灭了我对自己厌恶到极点。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与羞耻
叫喊出来,或是在创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罢了!可是我没有精力,创作的机能也
萎缩了。我象一株死了的树死,我不是等于死了吗?噢,上帝!把我解放了罢,把
这个肉体跟灵魂一起毁灭了罢,别让我留在世界上了,别让我活下去了,别让我无穷无
尽的在沟壑中挣扎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杀了罢!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旧向他这样的呼吁。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脉中一个孤独的农家。屋子背靠着树林,藏在山坳里:后面是
一块隆起的高地,挡住了北风;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着草地迤逦而下。岩石到了
某个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树挂在边缘上,枝条修长的榉树望后仰着。
天色黯淡。渺无人迹。一片茫无边际的空间。整个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着。只有半夜里,
狐狸在林间悲啼。那是严冬将尽的时节。迟迟不去的冬天。永无穷尽的冬天。似乎快完
了,不料它又重新开始。
可是一星期以来,昏睡的土地觉得它的心复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
溜入冰冻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榉树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来。一望皆白的草
原上面,已经有些嫩绿的新芽象针尖似的探出头来;它们周围,在雪的空隙中间,潮湿
的黑土仿佛张着小嘴在那里呼吸。每天有几个钟点,在坚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
喁的声音。光秃的林中,几只鸟唱出尖锐响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没留意。在他,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他不是成天在房里打转,
就是在外边乱跑,绝对没法休息。灵魂被内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们在那里互相搏斗。
被压制的情欲照旧发疯般的乱冲乱撞。而憎恶情欲的心理也是同样的激烈。它们互相咬
着咽喉,要拚个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们撕裂了。同时还有关于奥里维的回忆,
关于他死亡的哀痛,创造欲不得满足的苦闷,看到了虚无而竭力反抗的傲起。总而言之,
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里,不让他有一分钟安静。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较平静的时
候,他也孤独到极点,在心中找不到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思想,爱情,意志,都被毁尽
了。
创造!创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