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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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2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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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还有个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为知道赛西尔的心是极好的。
    回信来了。赛西尔告诉他,奥里维死后三个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里来对她
说:“还我孩子!”
    这便是当初丢下奥里维和孩子的女人,——雅葛丽纳,可是已经面目全非。她那次
疯狂的爱情没有多久就完了。情人还没有对她厌倦的时候,她先对情人厌倦了,回到母
家,丧气之极,对一切都厌恶,人也老了许多。为了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许
多朋友跟她断绝了。平时行为最不检点的人并不是最宽容的。连她的母亲都对她表示那
样的轻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会上的虚伪。奥里维的死更是个重大的打击。她
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气,教赛西尔不忍拒绝她的要求。把一个视同己出的小娃娃退还给人
家当然是极难受的,但对一个比你更有权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离岂不更痛苦吗?
她原来想写信给克利斯朵夫,征求他的意见。但克利斯朵夫从来没答复她的信,她已经
不知道他的通信处,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生的快乐得而复失,有什么办
法?唯有隐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够幸福,能够有人爱
    回信是傍晚到的。迟迟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经长出新叶的树
林中,枝条又被积雪压断了,劈劈拍拍的响着,象战场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独自待在
屋里,不点灯火,在白光闪烁的黑影里每次听到林中悲壮的声响都吓得直跳,他也象那
些树木一样,给沉重的担子压得格格的响着。他想:
    “如今是什么都完了。”
    一夜过后,又是白天;树木并没有断。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还有以后的几天
几夜,树木继续受着压迫,劈劈拍拍的响着,可始终没断下来。克利斯朵夫一点儿生存
的意义都没有了,可是照旧活着。他再没有理由奋斗了,可是他照旧奋斗,一拳来一脚
去,跟那腐蚀他脊骨的无形的敌人肉搏,好比雅各对天神的苦斗。他对斗争并不存什么
希望,只等有个结束:他永远在那里苦斗,嘴里喊着:
    “你尽管把我打倒罢!干吗不打倒我呢?”
    几天过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斗告了个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
旧撑着身子,走出门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个坚强的种族支持的人,还是幸福
的。祖父的跟父亲的腿,把快要倒下来的儿子的身体撑住了;强壮的祖先们一举手之间
把那颗筋气力尽的灵魂给托住了,好象战士虽死,他的坐骑还是把他驮着。
    他走在两个土洼中间一条高坡的路上,又走下一条地上都是尖石头的小径,石头中
盘根错节的长着些发育不全的橡树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但脚步比神志清楚的人
更稳实。他没有睡觉,几天以来差不多没吃过东西,眼睛前面蒙着一层雾,向着下边的
山谷走去。——那时正是复活节的前几日。天是阴的。冬季最后一个寒潮退下去了,和
煦的春天正在酝酿中。下面许多小村子里传来一阵阵的钟声。先是从山脚下土坳里的一
个钟楼上来的;钟楼顶上盖着杂色的干草,有黑的,有黄的,长着一层藓苔,象丝绒一
样。接着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见的那个钟楼。随后又是对河平原上的那些。还有在很远的
地方,雾霭苍茫中的一个村子隐隐约约发出一片模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脚步,
几乎要昏过去了。那些声音似乎对他说:
    “到我们这儿来罢!这儿只有和平,没有痛苦。不但痛苦消灭了,思想也消灭了。
我们可以催眠你的灵魂,让它在我们的臂抱中睡着。来罢,休息罢,你从此不会醒
了”
    他觉得多么疲倦!真想睡觉。可是他摇摇头,回答:
    “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他又往前走,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里地。因为身体虚弱,头昏目眩,最单纯的感觉也
有意想不到的反响。他的思想在天上地下反射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
照着阳光的荒凉的路上闪过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子,把他吓了一跳。
    到一个树林出口的地方,他发觉近边有个村子,因为怕见人,马上回头走,可是不
能不走近村子高头的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它靠着山腰,象一所疗养院,四周是个向阳的
大花园,寥寥落落的有几个步子不大稳健的人在沙道上走着。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但
在小径的拐角儿上,他劈面遇到一个眼睛惨白的人,软绵绵的坐在两株白杨底下的凳上,
脸又胖又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面。身后另外坐着一个人。两人都不出一声。克利斯
朵夫已经在他们面前走过了,又忽然停下来,觉得那双眼睛是他认识的,回过头去瞧了
瞧。那人始终不动,瞪着前面,仿佛有一个固定的目标。旁边那个看见克利斯朵夫招手,
便走过来。
    “他是谁啊?”克利斯朵夫问。
    “疗养院里的一个病人,”那人指着屋子回答。
    “我好象认识他的。”
    “可能的。他是一个德国很出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说出一个姓名。——果然是的。克利斯朵夫从前在曼海姆杂志上写文章
的时代跟他见过。那时他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克利斯朵夫才露头角,对方已经成名了。
他性格很强,很有自信,不是他的作品他都瞧不起。他那些写实的,刺激感官的小说,
不象一般流行的作品那么庸俗。克利斯朵夫虽然讨厌他,对于他那种世俗的,真诚的,
范围狭小的,但很完美的艺术,也不由得暗暗钦佩。
    “他这个病已经有一年了,”那个看守的人说。“医过一阵,大家以为他好了,送
他回去了。不料又发了。一天晚上,他竟然从窗里跳下去。初到这儿的时候,他又是骚
动,又是叫嚷;现在可非常安静,整天就这样的坐着。”
    “他在那里瞧什么呢?”克利斯朵夫问。
    他走近凳子,不胜怜悯的瞅着这个被病魔打败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皮很厚,
一只眼睛差不多闭着。那疯子似乎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在他旁边。克利斯朵夫叫着他的姓
名,握着他的手,——觉得又软又潮,丝毫无力,象一样死的东西;他不敢再把它拿在
自己手里。疯子把望上翻起的眼睛向克利斯朵夫瞧了瞧,又瞪着前面,呆头呆脑的笑着。
    “你瞧什么啊?”
    “我等着,”那人一动不动的低声回答。
    “等什么?”
    “等复活。”
    克利斯朵夫打了个寒噤,赶紧跑了。这句话象火箭一般的射到他的心里。
    他没头没脑的望森林里钻,朝着回家的方向爬上山坡,因为心绪很乱,迷了路,走
进一个大松林。一片阴影,万籁无声。不知从哪儿来的几点火黄的阳光透入浓厚的阴影。
克利斯朵夫被这几道光催眠了,觉得周围漆黑一团。他踏着厚厚的针毡,象脉管般隆起
的树根常常绊他的脚。树下没有一株植物,没有一片鲜苔。枝头上也没有鸟声。树身下
部的枝条已经枯了,所有的生机全躲在上面有阳光的地方。再望前去,连这点儿生意也
熄灭了。那是树林中间被某种神秘的病侵蚀的部分。各种细长的地衣象蜘蛛网似的包裹
着红红的松枝,把它们从头到脚捆缚着,从这一株树蔓延到那一株树,把森林窒息了。
它们象水底下的海藻,到处伸着触角。四下里也如同海洋深处一样的静寂。高头的阳光
暗淡了。死气沉沉的林中不知怎么溜进了一片雾,包围着克利斯朵夫。一切消灭了;什
么都没有了。他乱窜了半小时;白茫茫的雾越来越浓,变得黑沉沉的,刺他的喉咙;他
自以为望前直走,其实在那里绕圈子,松树上挂着奇大无比的蜘蛛网,雾气经过的时候
在网上留下摇摇欲坠的水珠。临了,天罗地网似的迷阵漏出一个空隙,让克利斯朵夫走
出了海底森林,又看到些生气蓬勃的树木,松树跟榉树的无声的斗争。但周围还是没有
一点儿动静。酝酿了几小时的静默,骚动起来了。克利斯朵夫停下来听着。
    突然之间远远的来了一阵波涛。树林深处先卷起一阵风,象奔马似的到了树顶上,
树尖都象水浪一般的波动。那阵风好比弥盖朗琪罗画上的上帝在百丈巨涛中汹涌而来,
在克利斯朵夫头顶上滚过。森林为之战栗,克利斯朵夫的心也为之战栗了。那是大地回
春的先兆
    然后一切又静下来。克利斯朵夫懔懔然赶回家,两腿索索的抖个不住,走到屋门口,
象被人追逐似的望后回顾了一下。天地仿佛死了。山坡上的树林都死气沉沉的睡着了。
静止不动的空气显得异样的透明。万籁无声。唯有一道剥蚀岩石的泉水,呜呜咽咽的替
大地唱着哀歌。克利斯朵夫浑身滚热的睡下。和他一样烦躁不安的牲口在隔壁的牛棚里
骚动
    夜里,他迷迷忽忽的似睡非睡。远远的又起了一阵波涛:风又来了,这一回却是飙
风,——是春天的季候风,它吐出灼热的呼吸,使酣睡未醒,打着寒噤的土地感到一点
儿温暖;它把冰溶解了,把一路上的甘霖都给带来了。土洼那边的树林中,风象打雷一
般咆哮怒吼,越来越近,越来越膨大,以千军万马之势冲上山坡;整个山林都是一片呼
啸声。屋子里有骑马嘶鸣不已,几头母牛也跟着叫。克利斯朵夫坐在床上听着,连头发
也竖了起来。狂风吹到了,呼呀呼呀的直叫,定风针格格的响着,屋瓦乱飞,屋子也摇
摇欲动。一个花盆给吹在地下,打破了。克利斯朵夫没有关严的窗哗啦啦的打开了,一
阵热风直冲进来,劈面吹着克利斯朵夫,也吹到了他裸露的胸部。他跳下床,张着嘴,
连气都透不过来。似乎有个活的上帝冲进了他空虚的灵魂。这就是复活!空气进入
他的喉管,新生命的波浪灌饱了他的脏腑。他觉得自己要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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