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反有心露出他们天生的粗野和乡下人的辛辣的口吻。他们要教人听见他们的话,要逗
人家攻击;无论怎样都可以,只受不了大众的不理不睬。为了刺激民族的元气,他们便
是自己先吃民族元气的亏也是乐意的。
当时他们不受欢迎,也不想法求人家欢迎。克利斯朵夫白白的和葛拉齐亚提到他这
批新朋友。她既然是一个喜欢和平与中庸之道的人,当然觉得他们可厌。她认为他们便
是在支持最值得人同情的问题的时候,所用的方式有时也会引起反感。这个批评是不错
的。他们爱挖苦人,一味采取攻势,批评的苛酷差不多近于侮辱,哪怕对他们不愿意伤
害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太自信,对事情的推论太快,肯定得太快。自己没有发展成熟就
要参与公共的行动,所以他们一下子醉心这个,一下子醉心那个,态度都是一样的偏激。
热烈,真诚,肯整个儿的舍身,不稍吝惜,他们一方面过分的重视理智,一方面太早的
参加狂热的劳作,把自己消耗完了。年轻的思想一出胎就暴露在太阳里是不卫生的。心
灵会被灼伤的。只有时间与沉默才能酝酿丰满的果实。但他们就缺少时间与沉默。多数
有才气的意大利人都遇到这种不幸。暴烈而不成熟的行动好比一种酒精:理智尝到了这
味道立刻会上瘾,而理智的发展也可能从此不正常了。
他们这种直言无讳的坦白,和一般专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枯索平凡,畏首畏尾,不敢
说一个是或非的作风相比之下,不用说克利斯朵夫是赏识年轻人的朝气的。但过后他不
得不承认,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恬静而体贴的智慧也有它的价值。反之,他的那些朋友们
使生活永远处于战斗状态,结果也不免令人厌恶。克利斯朵夫自以为上葛拉齐亚那儿去
是替他们辩护,但有时候倒是为了要把他们忘掉一下才去的。没有问题,他们跟他很相
象,太相象了。今日的他们就是二十岁时候的他。而生命的河流是不能回溯的。克利斯
朵夫很明白自己和这种激烈的思想已经告别了,此刻正向着和平的路走去,而葛拉齐亚
的眼睛中间似乎就藏着和平的秘钥。那末为什么他对她感到愤愤不平呢?因为爱情
是自私的,他想把她独占。他受不了葛拉齐亚来者不拒的嘉惠于人,对谁都招待得那么
殷勤。
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一天便用着那种可爱的坦白的态度和他说:
“你不喜欢我的作风是不是?唉,朋友,别把我看得太理想。我是一个女人,不比
别的女人更有价值。我不一定要跟那些人来往;但我承认看到他们也很愉快,正如我有
时候喜欢看不大高明的戏,念无聊的书,那都是你瞧不起的,可是对我是种安息,是种
娱乐。我有什么就享受什么。”
“那些混蛋,你怎么受得了呢?”
“生活的教训使我不再苛求了。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真的,倘若有些老老实实的
人来往,只要心地不坏,人生也算对你不差了当然你不能对他们存什么希望。我知
道一朝我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多半的朋友马上会不见的可是他们对我很好。只要得
到一点儿真情,其余的我可以满不在乎。你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原谅我这么平凡。可
是至少我分得出自己哪些地方是最好的,哪些地方是比较差的。而对你,我的确拿出了
最好的一部分。”
“我要的是整个,”他咕噜着说。
可是他很明白她说的是真话。他以为她对他的感情是毫无问题的,所以踌躇了几星
期,有一天终于问她:“难道你始终不愿意”
“什么啊?”
“属于我。”他马上又补充:“就是说你不愿意我属于你吗?”
她微微一笑:“现在咱们不就是这样了吗,朋友?”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她听了有点儿慌乱,但她握着他的手,很坦白的望着他,温柔的回答:“不,朋
友。”
他话说不上来了。她看出他很伤心。
“对不起,我使你心里难受。我早知道你会对我说这个话的。咱们既然是好朋友,
应当非常坦白。”
“朋友!只能做个朋友吗?”他不胜怅惘的说。
“别这么不知足!他还要什么呢?跟我结婚吗?从前你眼睛里只看见我美丽的
表姊的时候(你记得不记得?),我很难过,因为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不错,咱们
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面目。现在我认为这样倒更好;我们没有让友谊受到共同生
活的考验,没有在日常生活中把最纯洁的东西亵渎了,不是更好吗?”
“如说这种话,因为你不象从前那么爱我了。”
“噢!不,我始终是那么爱你的。”
“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呢。”
“咱们中间不应该再有什么隐瞒。告诉你,我对婚姻已经没有信心了。我自己的经
验,我知道,不能作为一个有力的例证。可是我仔细想过,在周围仔细看过:幸福的婚
姻实在太少了。这个制度有点儿违反天性。要把两个人联在一起,他们的意志必有一个
受到摧残,或者竟是两败俱伤;而这种痛苦的磨练还不能使灵魂得到什么益处。”
“啊!”他说,“我的意见恰好相反,我认为婚姻是两心相印,相忍相让的结合,
真是多美妙的事啊!”
“是的,在你梦里是美妙的。事实上你会比谁都更痛苦。”
“怎么?你以为我永远不能有个妻子,有些儿女,有个家庭吗?别跟我说这个
话!我会多么爱他们啊!难道你以为我不可能有这种幸福吗?”
“那很难说。我看是不可能的要是有个老实的女子,不大聪明,不大美丽,对
你忠诚的,可是不了解你的,那也许还可能”
“你太刻薄了!可是你不应该取笑人家。一个好心的女人,即使谈不上风雅,
究竟是好的。”
“对呀!要不要我替你找一个?”
“别说了好不好?你简直是刺我的心。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我又没说什么。”
“难道你竟一点儿不爱我,所以能够想到我跟别的女子结婚吗?”
“正是相反;我正因为爱你,所以要使你幸福。”
“你要是真的”
“甭提了!甭提了!告诉你,那对你是不幸的”
“别替我操心。我发誓我会幸福的!可是老实告诉我:你,你自己是不是跟我一起
的时候会痛苦?”
“噢,痛苦?不会的。朋友,我太敬重你了,太佩服你了,决不会跟你在一起而觉
得痛苦并且我可以告诉你:我相信如今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怎么痛苦的了。
我见的太多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可是很坦白的说,——(你不是要求我坦白的吗?
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我的弱点,我或许会相当的愚蠢,过了几个月要觉得跟你
在一岂不十分幸福;那是我不愿意的,正因为我对你抱着最圣洁的感情;我无论如何不
愿意使这点感情受到影响。”
他听了很悲哀:“是的,你这么说无非是为减轻我眼前的痛苦。我不能讨你喜欢。
我有些地方使你非常讨厌。”
“哪里哪里!没有这种事!别这样垂头丧气的。你是一个挺好挺可爱的男人。”
“那末我简直搅糊涂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融洽相处呢?”
“因为我们太不同了。两个人的性格都太显著,太特殊了。”
“就因为这个我才爱你。”
“我也是的。但也因为这个,我们将来会发生冲突。”
“不会的!”
“会的!或者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有价值,我要埋怨自己不应该拿我这个渺小的人来
妨碍你;那时我就会把自己的个性压下去,一声不出,但心里是要痛苦的。”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
“噢!这一点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自己受什么罪都可以,却不能教你受罪。”
“朋友,你别急你知道,我这么说也许把我自己看得太高了些也许我还不
能为你牺牲呢。”
“那不是更好吗?”
“可是你要被我牺牲了,然后我回过头来也得痛苦了你瞧,不论从哪方面看,
都没法解决。还是象现在这样罢。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胜于我们的友谊的?”
他摇了摇头,不胜悲苦的笑了笑:“是的,这些无非证明你骨子里并不怎么爱我。”
她也很亲切的笑了笑,带点儿惆怅的意味,叹道:“也许是罢。你说得不错。我不
是个年轻的人了,朋友。我疲倦了。生活真磨人,尤其对一个不象你这样强的人噢!
你,有些时候我看你还象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呢。”
“唉!大孩子!脸已经这么老,皱裥这么多,皮肤这么憔悴了!”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痛苦,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那是我看得出的。但你有时候
望着我,眼睛完全跟年轻人的一样,于是我感觉到你心中涌出一股朝起。我吗,我是已
经熄灭了。我当年有热情的时节,象人家所说的黄金时代,我可是多么不幸啊!现在我
没有力量再那么来一下了。我只有一点儿极稀薄的生命,没有胆量再去尝试婚姻。啊!
从前,从前倘若一个我熟识的人向我有所表示的话!”
“你说啊,说啊”
“唉,甭提了”
“这样说来,要是我从前噢,天哪!”
“什么?要是你从前?我又没说什么。”
“我明白了。你太狠心了。”
“从前我是疯了,如此而已。”
“你现在说这个话是更要不得。”
“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说什么都会使你伤心。不说也罢。”
“说罢,说罢跟我说呀。”
“说什么?”
“说点儿好听的。”
她笑了。
“别笑我啊。”
“你可别伤心哪。”
“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你不应该伤心,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