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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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2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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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了。
    “别笑我啊。”
    “你可别伤心哪。”
    “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你不应该伤心,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
    “真的吗?”
    “我告诉了你,你还不信?”
    “再说一遍罢!”
    “说了你可以不难过了罢?可以知足了罢?咱们这番宝贵的友谊总该教你满意了
罢?”
    “不满意也没办法!”
    “薄幸啊,薄幸啊!而你还说爱我。其实我爱你还甚于你的爱我呢?”
    “嘿!怎么可能!”
    他这样说的时候,那种爱情的激动把她逗笑了。他也笑了。他还坚持着说:“那末
你再说一遍啊”
    她静了一会,望着他,随后突然凑近克利斯朵夫的脸,把他亲了一下。那真是太突
兀了,把他愣住了。等到他想张开手臂搂抱,她已经挣脱身子,在客室门口瞧着他,把
一个手指放在嘴边,说了声:“嘘!”——就不见了。
    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提到爱情,而他跟她的关系也不象过去那么拘束了。从前,
不是故意沉默便是无法抑制的感情激烈的表现,现在可变了一种淳朴的,恬淡的交谊。
这是朋友之间坦白的好处。说话没有弦外之音了,幻象与恐惧也没有了。他们彻底认识
了彼此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齐亚家里跟那些他讨厌的外客碰在一起的时候,听见
女朋友和他们交换一些无聊的谈话,说些交际场中的俗套,而他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
立刻发觉了,望着他微微一笑。那就够了。他知道他们俩是在一起,他的心情也就变得
平静了。
    和爱人觌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于再有毒素,欲念也不至于再那么狂热;既然精
神上把爱人占有了,一个人也不会再心猿意马。——并且葛拉齐亚和谐的天性,无形中
有一股魅力散布在周围的人身上。过火的举动,语气,即使是无意中流露的,也会使她
难堪,觉得是不淳朴的,不美的。在这等地方,她慢慢的使克利斯朵夫受了影响。他自
从不需要压制冲动以后,渐渐养成一种自主力;而因为不必再为了无谓的暴躁的脾气消
耗,那股力量尤其强大。
    他们的心灵彼此渗透了。葛拉齐亚那种只顾体味生活的甜美而蒙胧半睡的境界,一
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勃勃的生机,也觉醒了。她对于精神生活的兴趣变得更直接,更积
极。她素来不大看书,懒洋洋的只喜欢几部过去的名著,回来回去的翻着;现在却对于
别的思想开始注意,不久也受到了吸引。她并非不知道现代思潮的丰富,但没有兴致自
个儿去探险;如今有了一个带路的同伴,她不觉得胆怯了。不知不觉的,她一边撑拒,
一边跟着大家去了解那个年轻的意大利,虽则她一向讨厌它用那种激昂慷慨的热情去推
翻传统。
    两颗灵魂交融的结果,还是克利斯朵夫得益更多。在爱情中间,往往是性格比较弱
的一个给的多;并非性格强的人爱得不够,而是因为他强,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从前
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的得了奥里维不少精神上的财富。但这一次神秘的结合给他的收获
更丰富:因为葛拉齐亚带来的是最难得的、奥里维所没有的珍宝,——欢乐,心的欢乐,
眼睛的欢乐。无处不在的光明好比拉丁天空的笑容,把最微贱的东西的丑陋都洗净了,
在古旧的墙上点缀了鲜花,甚至使悲哀也闪出恬静的光彩。
    光明的盟友是苏生的春天。新生命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其中酝酿。银灰的橄榄树有
了绿意。古水道的暗红穹窿之下,杏仁树开满了白花。初醒的罗马郊野:春草如绿波,
欣欣向荣的罂粟如火焰。赤色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罗兰,象溪水一般在别庄的草坪上
流动。蔓藤绕着伞形的柏树;城上吹过一阵清风,送来巴拉丁古园的蔷薇的幽香。
    他们常常一块儿散步。只要她肯从几小时的迷迷忽忽,象东方女子那种似醒非醒的
境界中醒过来,她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喜欢走路:高个子,腿很长,又结实又窈窕的
身段,侧影颇象森林的女神狄安娜。——两人最常去的地方,不外乎那些别庄,八世纪
时庄丽的罗马被比哀蒙蛮族蹂躏以后的遗物。他们最喜欢玛丹别庄,位于罗马古城的边
缘,可以从那儿俯瞰荒郊。他们沿着橡树成荫的走道蹀躞,两旁全是古墓,树叶丛中宛
然透露出那些罗马夫妇的凄凉的面目和手搀着手的影子。两人坐在走道尽头的蔷薇棚下,
肯靠着一个白椁。前面一片荒凉,清静到极点。喷泉慢慢的滴着水,懒洋洋的象要咽气
似的他们俩低声谈着。葛拉齐亚神态安详的眼睛钉着朋友的脸。克利斯朵夫叙述他
的生涯,他的斗争,他的过去的苦恼;现在提到这些已经不觉得悲伤了。在她身旁,在
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很单纯,好象是应该那样的她也讲她的故事。他不大听到她
说的话;但她的思想都被他抓住了。他和她的心合而为一;他用她的眼睛观看,而且到
处看到她的眼睛,那么安静的,燃着一朵深沉的火焰的眼睛:他在古代雕像的残废的脸
上看到,也在它们沉默的谜一般的目光中看到。树叶象羊毛似的杉树周围,在太阳底下
乌油油发光的橡树中间,罗马的天空笑得多么甜蜜;而在这天上也有她的眼睛。
    拉丁艺术的意义,经过葛拉齐亚的眼睛渗进了克利斯朵夫的心。至此为止,他对意
大利作品是完全不感兴趣的。野蛮的理想主义者,日耳曼森林中的孤僻的人,对于阳光
底下的,美丽的石像的浓郁的韵味,象一盘蜂蜜一般的味道,还没懂得体会。他老实不
客气对梵蒂冈博物院中的古物抱着敌意。那些蠢笨的头,那些女性化的或是大块文章的
躯干,那种鄙俗的肥胖的身段,那些小白脸,那些武士,他都深恶痛绝。他喜欢的只限
于几个雕塑的肖像;但它们所代表的人物并没使他感到一点兴趣。他也讨厌没有血色的,
装腔作势的佛罗伦萨派的作品,病态的妇女,拉斐尔以前的气色苍白,患着肺病的维纳
斯。至于摹仿西施庭作风的粗野颟顸的英雄,汗流浃背的运动家,在他眼中仅仅是一堆
当炮灰的肥肉。唯有①弥盖朗琪罗一人,为了他悲剧式的痛苦,为了他鞭挞世俗的傲气,
为了他圣洁的热情,才得到克利斯朵夫暗中的敬意。他象那位大师一样用着一种纯洁而
野蛮的热爱,爱他那些年轻的无邪的裸体,爱他那些犷野的处女,痛苦的《黎明》,眼
神犷悍的《圣母》,和美丽的《丽亚》。但在这位痛苦骚乱的英②雄心中,克利斯朵夫
所发见的仍旧是自己的心灵的扩大的回声。
    
    ①十六世纪后半期至十七世纪时,意大利艺术家摹仿弥盖朗琪罗在西施庭教堂所作
的壁画(《最后之审判》与《创世纪》),大半流于粗野鄙俗。
    ②《黎明》、《圣母》、《丽亚》均系弥盖朗琪罗雕塑的女像。
    葛拉齐亚替他打开了一个新艺术世界的门。他领会到拉斐尔与铁相的清明恬静的境
界,看到了古典天才的庄严的华彩,象狮子般威镇着这个被他们征服的,由他们支配的
“外形”的宇宙。威尼斯大师③的霹雳般的目光直射到你的心里,强烈的闪电把遮蔽人
生的迷蒙的大雾给撕破了。还有那些拉丁天才,不但征服了世界,并且征服了自己,战
胜之余始终守着严格的纪律,挑出最有价值的战利品让自己吸收;其成绩便是拉斐尔的
一批意境高远的肖像画,和他在梵蒂冈宫中所作的几间屋子的壁画。对于克利斯朵夫,
那些名作是比瓦格纳的音乐更丰富的音乐。线条明净,结构和谐的音乐,完全显出颜面、
手足、衣褶、举止的美。一切都是智慧。一切都是爱。有的是年轻的身心中涌跃出来的
爱。也有的是精神的力,享受生命的力。永远年轻的温情,带着讥讽意味的智慧,动了
春情的肉香,驱散阴影,把热情催眠的笑容。还有被艺术家驯服的倔强的生命力
    …
    ③威尼斯大师系指铁相(1477…1576),因其为威尼斯画派的领袖。威尼
斯派在画史上以色彩鲜明著称。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问自己:“他们既然能把罗马的力跟和气联合起来,为什么我们
就办不到呢?现在一般最优秀的人往往为了追求其中的一个而摧残另外一个。波生,洛
朗,与歌德所赏识的和谐的境界,倒是意大利人比别个民族更不懂得领会。难道再要一
个外国人来提醒他们吗?并且谁能够把这种和谐传授给我们的音乐家呢?音乐上还没有
一个拉斐尔那样的人。莫扎特仅仅是个孩子,是个德国小布尔乔亚,神经质的,感伤的,
话太多,举动太多,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就会笑。繁琐的巴赫,英勇的贝多芬,他
的巨人式的后裔,——尽管把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咒骂天神,——也①始终没看到上
帝的笑容”
    
    ①神话载,古代有巨人族,将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与邱比特作战。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因为看到了,所以对自己的音乐感到惭愧:无益的骚动,
浮夸的热情,唐突的怨叹,拉拉扯扯的老谈着自己,漫无节制的发泄,使他觉得又可耻
又可怜。那等于一个没有牧人的羊群,一个没有君主的王国。——骚动的灵魂非加以控
制不可
    在这几个月中间,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乐忘了,没有这需要了。他的精神受着罗马
气息的感应,正在怀胎的时期。他整天象喝醉了酒似的出神。初春时节的自然界也和他
一样,一方面因为酣睡方醒而非常困倦,一方面又飘飘然有点醉意。大自然跟他一起作
着梦,彼此象一对睡梦中的情人那样紧紧的抱着。他不再讨厌罗马郊外的骚动的神秘气
息,因为他已经体会到悲壮的美;他把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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