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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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2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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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幻想的情爱,因为明知这情爱是无用的,所以她对于自己的感情和儿子都不以为意了。
她这样忧忧郁郁的挨了一年,他一点没注意。然后,这颗遭逢不幸的心既不能死,也不
能没有爱情而活下去,就得造出一个对象来让自己爱。于是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热情;
这个情形,在某些女性,特别是一般最高尚最不容易让人高攀的心灵,到了成熟时期而
没有采到人生的美果的话,常常会发生的。她认识了一个女子,一见之下就被她神秘的
吸引力抓住了。
    那是一个女修士,年纪和她差不多,专做救济事业的。人长得高大,强壮,有点儿
臃肿;褐色的头发,脸上的线条很好看,很鲜明;眼睛极精神,一张阔大而细腻的嘴巴
老是在微笑,下巴的长相表示性格专横。她聪明过人,没有一点感伤气息,象乡下女人
那么狡猾,对实际的事务很精明,再加上南方人的想象力,目光远大,必要时也会把尺
度看得很准;神秘主义的气息和老公证人那样的阴险混在一起,特别有种韵味。她是惯
于支配人的,而且支配得不着痕迹。雅葛丽纳立刻被她迷住了,对救济事业热心得不得
了。至少她自己这么相信着。女修士安日尔知道这股热情为的是谁;挑起这一类的情绪
原是她最拿手的本领;表面上装做没注意到对方的热情,骨子里她却是很冷静的拿它去
献给她的上帝和她的救济事业。雅葛丽纳把金钱,意志,感情,统绕捐献了出来。她变
得慈悲了,因为需要爱而变得有信仰了。
    大家很快就注意到她着了魔。只有她自己没觉得。乔治的监护人开始担心了。连一
向很慷慨,糊涂,不注意金钱问题的乔治,也发觉了母亲被人利用,大为懊恼。他想和
她恢复从前的亲密,可是太晚了;两人中间已经隔了一重幕。他把这个情形归咎于妖术
作祟,对于那个他称为阴谋家的女人,甚至也对于母亲,公然表示气愤之极。他认为母
亲的感情是他的私产,决不能让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侵占。他可没想到那是自己放弃了才
被人侵占的。这时他非但不想法把它争回来,反而对付得很笨拙,使人难堪。母子两个
都是脾气急躁,性情激烈的人,不免交换一些难堪的话,加深了原有的裂痕。而安日尔
左右雅葛丽纳的力量倒反因之更加巩固。乔治便象脱缰的野马一般望外跑了,只管忙着
玩儿。他去赌博,输了很多的钱;并且一边乱搞,一边还故意在人前招摇,为了好玩,
也为了报复母亲的胡闹。——他和史丹芬?台莱斯德拉特家里的人是熟的:高兰德早就
注意到这个漂亮青年,想在他身上再试一试她风韵犹存的魔力。她知道乔治的种种荒唐
事儿,觉得挺有意思。表面上她虽很轻佻,人确是通情达理,好心也是真的:由于这两
点,她发觉了这个疯疯癫癫的青年所冒的危险。又因为她知道自己决计救不了他,便通
知了克利斯朵夫。他接到信就赶回来了。
    克利斯朵夫是唯一对年轻的耶南有点儿影响的人。影响并不大,而且是断断续续的,
但因为无法解释,所以这影响尤其值得注意。克利斯朵夫属于昨日的一代,正是乔治和
他的伙伴们以非常激烈的态度反抗的一代。克利斯朵夫又是那个暴风雨时代的最高代表
之一,而青年人对于暴风雨时代的艺术和思想都存着猜忌的敌意。凡是新的《福音书》,
小型的先知和老魔术师嘴里的符咒,向一般老实的年轻人布送的、连罗马连法国连全世
界都能挽救过来的灵验如神的秘方,都与克利斯朵夫无缘。他忠于自由的信仰,不受任
何宗教的拘束,不受任何党派的影响,不受任何国家的限制,——可是这种信仰已经不
时行了,或者还没有重新时行。最后,他虽然已经把国家问题摆脱干净,但在巴黎究竟
是个外人,因为照当时的风气,每个国家的人都是把外国人看做蛮子的。
    年轻的耶南,轻浮,快活,最恨扫兴的人,一味喜欢作乐,喜欢剧烈的游戏,极容
易受当时那一套花言巧语的骗,因为筋骨强壮、思想懒惰而倾向于法兰西行动派的暴力
主义,①同时又是国家主义者,又是保王党,又是帝国主义者,——(他自己也不大弄
得清),——心里却只佩服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凭着早熟的经验和得之于母亲的灵敏
的感觉,他早已认出克利斯朵夫是了不起的,他自己的社会是一文不值的,虽然依旧割
舍不得这个社会,也不因为它一文不值而减少自己的兴致。他白白的拿运动和行动来麻
醉自己,父亲的遗传始终没法摆脱。他常常会突然之间有一阵空泛的不安,觉得需要替
自己的行动确定一个目标:这便是从奥里维身上来的。还有使他去接近奥里维曾经爱过
的人的,那种神秘的本能,也是得之于奥里维。
    …
    ①《法兰西行动》为近代法国最反动的日报,创于一九○八年。
    他去探望克利斯朵夫。生性爱说话,甚至有点儿嘴碎,他喜欢讲自己的事,从来不
管克利斯朵夫有没有时间听他。克利斯朵夫可听着他,毫无不耐烦的表示。但随着乔治
突如其来的上门,打断了他的工作的时候,他就心不在焉了。他的精神会溜走几分钟,
把胸中的作品润色一下,然后再回到乔治旁边。他对于这种情形觉得很好玩,正如一个
人提着脚尖回到屋里,没人听见。但也有一两次,乔治注意到了,愤愤的说:“你怎么
不听我啊?”
    于是克利斯朵夫不好意思了,马上很温柔的听下去,并且听得格外用心,借此表示
歉意。乔治说的故事颇有发嘘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听到某些胡闹的事不由得笑了:因为
乔治无话不谈,并且坦白程度使人对他毫无办法。
    可是有些笑话在克利斯朵夫是觉得笑不出来的。乔治的行为往往使他很难过。克利
斯朵夫不是一个圣人,并不自以为有教训别人的资格。乔治的风流韵事和挥金如土的作
风,还不是克利斯朵夫最愤慨的事。他最难宽恕的,是乔治把自己的过失看得轻描淡写,
非但不以为意,还认为挺自然。他对于“道德”的观念和克利斯朵夫的完全不同。对于
他那一类的青年,男女关系只是一种自由的游戏,无所谓道德不道德。只要相当坦白,
只要心地好(也不用顾虑周详),就够得上称为诚实君子了。他决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
认真,给自己找麻烦。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以为然。尽管不愿意强迫别人跟他一样看法,
他究竟不是个宽容的人,从前那种火岂不过减掉了些,有时照旧会发作的。他不能不把
乔治的某些手段看作卑鄙,老实不客气对他说出来。乔治不比他更有耐性。两人常常吵
得很凶,接着便几星期的不见面。克利斯朵夫发觉自己这样的生气决不能改变乔治的行
为,而硬要一个时代的道德去适合另一个时代的标准也有些不公平。但他不由自主,一
有机会又发作了。对于我们依靠了一辈子的信仰,怎么能怀疑呢?那简直是放弃人生了!
干吗要假装想着自己没有的思想,去学邻人或敷衍邻人呢?这是毁灭自己而对谁都没有
好处的。最要紧的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应当有胆量说:“这是好的,那是坏的。”
一个人要帮助弱者,应当自己成为强者,而不是和他们一样变做弱者。对于已经做了的
坏事,不妨宽大为怀,如果你愿意。对于将做未做的坏事可决不能放松。
    这态度当然是对的;但乔治决不肯把将要做的事和克利斯朵夫商量,——他将要做
些什么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只等事后才告诉他。——那时那时,除掉不声不
响的存着责备的心,象一个明知不会有人听的老伯老叔一般,望着这个淘气的孩子,耸
耸肩膀笑笑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逢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就要沉默好一会。乔治瞧着克利斯朵夫那双出神的眼睛,觉
得自己完全变了个小孩子。克利斯朵夫的俏皮的深刻的眼光赛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乔治
的本相,使他看了也不觉得体面。克利斯朵夫难得搬出乔治告诉他的心腹话来埋怨他,
仿佛根本没听见。两人在眼睛里默默的交换了几句以后,他气哼哼的摇了摇头,然后讲
一桩似乎跟刚才的事渺不相关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的历史,或者是别人的,有时是真
实的,有时是虚构的。乔治慢慢的看到,在可恼与可笑的情境中,明明白白的显出他的
“副本”(那是他认得的),经历着一些和他类似的错误。他看了不由得要笑自己,笑
他那副可怜的面目了。克利斯朵夫不加按语,这种洒脱的态度倒反加强了故事的作用。
他提到自己象提到旁人一样,用着同样满不在乎的神气,同样达观同样安定的心情。这
点儿安静的气息把乔治感动了。他就是来找这种气息的。等到絮絮叨叨的招供完了,他
仿佛一个人在溽暑熏蒸的下午,扎手舞脚的躺在大树底下。火辣辣的阳光使人头晕眼花
的刺激没有了。和气恬静的气氛象翅膀一样张盖在他身上。眼看身边这个人心平气和的
挑着那么重的人生的担子,乔治自己的骚动也平静了。听着克利斯朵夫说话,他整个的
人都得到休息。他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不是始终听着的,往往让自己的精神溜出去;但
不管游魂到哪里,克利斯朵夫的笑声老是在他的周围。
    可是,老朋友的思想对他仍旧是陌生的。他心里奇怪克利斯朵夫怎么能忍受那种精
神上的孤独,怎么能跟艺术团体,政治党派,宗教党派,任何集团都不生关系。他问他:
“你从来不觉得需要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吗?”
    “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克利斯朵夫笑道。“我们在外面不是很好吗?你整天
跑在外边的人,倒说要把自己关起来!”
    “啊!精神是和肉体不同的,”乔治回答说。“精神需要肯定,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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