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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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2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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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古话是不对的。我们创造一个超出我们的种族,其实还是为了我们自己。我
们把他们的储蓄收起来,在一间四面通风的小屋子里保护它,拼命的抵着门才能挡住死
神。我们亲手开辟了胜利的路,让儿子们走。我们的苦难把前途挽救了。我们把方舟驶
到了福地的进口。它将来会驶进港去,带着他们一起,同时也靠了我们的力量。”
    “我们横渡沙漠,拿着神圣的火把,捧着我们民族的神明,把这批在今日已经成人
的孩子背着走,可是他们还会有一天记得我们吗?忧患痛苦,忘恩负义,这些滋味
我们已经尝够了。”
    “那末你后悔吗?”
    “不。一个象我们这样轰轰烈烈的时代,为了它所创造的一个时代作牺牲,的确有
一种悲壮的伟大,使你感到醉意。舍身忘我的欢乐,现代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了。”
    “我们还是最幸福的人。我们爬上了尼波山,山脚下展开着我们不会进去的地带。
但我们比那些将来进去的人更能①欣赏那风景。凡是下降到平原中去的,就看不见平原
的广大与遥远的天边了。”
    …
    ①据《旧约?申命记》,摩西去世以前,曾登此眺望上帝预示他不能进去的福地。
    克利斯朵夫给乔治和爱麦虞限的那种令人安定的影响,是从葛拉齐亚的爱情中汲取
来的。由于这股爱情,他才感到自己和一切年轻的东西密切相连,才对于生命的一切新
的形式永远抱着同情。不管使大地昭苏的是什么力量,他总是跟这力量在一起,哪怕在
和他对立的时候。看到那些新兴的民主政治,一小部分的特权阶级为了自私自利而惊呼
狂叫,克利斯朵夫可是不怕;他决不把衰老的艺术死抓不放,决不奉那些陈言俗套为金
科玉律;他深信不疑的等着,等一种比以前更有力量的艺术,从虚无缥渺的幻境中,从
科学与行动已经兑现的梦想中产生出来;他欢迎世界上新的曙光,不管旧世界的美是否
要跟自己一同死灭。
    葛拉齐亚知道她的爱情给克利斯朵夫的好处:因为知道了这一点,她精神上达到了
更高的境界。她用书信来对他发挥力量。并非她有什么可笑的念头,想在艺术方面指导
他:她太聪明了,对自己的界限看得很清楚。但她那个准确而纯粹的声音好比一只音叉,
给他拿去调准灵魂的。只要克利斯朵夫觉得那声音说出来的就是他自己所想的,他就能
想到一些完全准确,纯粹,而值得说出来的思想。一架美妙的乐起的声音,对于音乐家
正象他的梦境所寄托的一个美丽的肉体。两颗相爱的心灵自有一种神秘的交流:彼此都
吸收了对方最优秀的部分,为的是要用自己的爱把这个部分加以培养,再把得之于对方
的还给对方。葛拉齐亚不怕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她爱他了。因为大家不在一起,也因为她
知道永远不会嫁给他,所以她说话倒更自由了。这爱情有股宗教般的热诚感染了克利斯
朵夫,使他能永久保持和气的心情。
    葛拉齐亚固然给克利斯朵夫领会到和气,但她自己早已没有和气了。身体完全磨坏
了,精神的平衡也受到严重的损害。儿子的情形并无起色。两年来她老是惴惴不安的过
日子,而雷翁那罗还要玩那种致人死命的手段,增加她的恐惧。他使爱他的人整天提心
吊胆的本领,简直到了最高峰;为了要人注意,为了折磨坏人,他空闲的头脑里装满了
奇妙的念头,结果竟变成一种狂病。最惨的是,在他装病的时候,真正的病慢慢的加深
了,死神来到门口了。真是惊心动魄的讽刺!葛拉齐亚几年来被儿子假装的病磨够了,
等真病来的时候倒反不再相信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度的。她的慈悲心被谎话透支完
了。临到雷翁那罗说出了实话,她却以为他做戏;而她一朝明白真相之后,又一辈子的
悔恨不尽。
    雷翁那罗恶毒的心理始终不变。他对谁都不爱,却不答应周围的人除他以外再喜欢
别人。他唯一的情欲是妒忌。他把母亲和克利斯朵夫隔离了还不满足,还想毁掉他们之
间始终如一的亲密的关系。他已经拿他常用的武器——害病——教母亲发誓不再嫁人,
但仍旧不放心,更要逼母亲和克利斯朵夫停止通信。这一下她忍无可忍了。儿子的滥用
威权把她解放了。她揭穿他的谎话,狠狠的骂了他一顿,过后又责备自己,象犯了罪似
的;因为雷翁那罗狂怒之下,真的病倒了。而他的病势因为母亲不愿意相信而更加严重。
他愤恨之极,只希望快快死去,好对母亲出起,可没想到这希望真会实现。
    赶到医生告诉葛拉齐亚,说她的儿子没救的时候,她好似中了霹雳一般。但她还得
把绝望的心情藏起去,骗那个屡次9骗她的儿子。他自己也觉得这一回真的严重了,可
不愿意相信,拚命瞅着母亲的眼睛,只盼望象他说谎的时候一样能看到责备他的表情。
终于到了不能不信的时间。那对他跟他的家属都是可怕到极点:因为他不愿意死!
    看到儿子终于长眠不起的时候,葛拉齐亚没有一声叫喊,没有一声怨叹;她的沉默
使人奇怪,其实她连痛苦的气力都没有了;唯一的愿望是死。她继续干着日常的事,表
面上照旧很镇静。过了几星期,她更加沉静的脸上甚至也会堆起笑容来了。谁也没想到
她内心的悲苦,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她只把消息通知他,完全没提到她自己,对于克利
斯朵夫又不安又恳切的来信置之不复。他想赶来,她教他不要来。过了两三个月,她又
恢复了以前那种严肃而恬静的口吻,认为把自己的弱点交给他负担是桩罪过。她知道她
所有的感情都会在他心中引起回声,也知道他需要依傍她。她并没怎么苦苦的压制自己。
她的能够得救是靠一种精神上的纪律。在倦于生活的情形之下,使她还能活下去的只有
两点,就是克利斯朵夫的爱情和她那种意大利女子的宿命观念,——快乐也罢,痛苦也
罢,骨子里她都是这个性格。这宿命观不是从智慧来的,而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凭着这
本能,一头困惫之极的野兽会不觉得自己的困惫而眼睛发呆着望前走,象做梦一样,忘
了路上的石子,也忘了自己的身体,直走到倒在地下为止。宿命观支持着她的肉体。爱
情支持着她的心。她自己的生命已经消耗完了,只因为有克利斯朵夫可以给她寄托而活
着。然而她那时更小心的避免在信中表白她的爱。没有问题,这是因为她的爱情比从前
更强了,但也因为老记着亡儿的反对,使她的爱情受着良心的责备。于是她缄默了,强
迫自己在某一个时期内不再写信。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这缄默的道理。有时,他在一封语气单纯而平静的信中听到一些
出人意外的口吻,表示有一股硬压着的热情在那里哀号。他吓坏了,却一句话都不敢提,
好比一个人屏着气,生怕那个幻象消失。他知道她下一封信一定是特别冷淡的,因为要
遮盖这一次的感情然后又是一片恬静
    一天下午,乔治和爱麦虞限在克利斯朵夫家里。两人都想着自己的烦恼:爱麦虞限
是对于文坛的牢骚,乔治是为了某次运动比赛的不如意。克利斯朵夫心平气和的听着,
很亲热的跟他们打趣。忽然有人打铃,乔治去开了。原来高兰德的当差送一封信来。克
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地方看信。两个朋友继续讨论,没看到背对着他们的克利斯朵夫。
他走出了房间,他们根本没觉察,而等会发觉了也不以为意。但因为他老是不出来,乔
治就去敲隔壁的门。没有回音。乔治知道老朋友的怪脾气,便不再坚持。过了几分钟,
克利斯朵夫进来了,神色很镇静,很疲倦,很温和。他因为冷淡了客人表示很抱歉,又
把刚才打断的话接下去,提到他们的烦恼,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他的语迫使他们莫名片
妙的非常感动。
    然后他们走了。乔治跑到高兰德家,看见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她第一句就问:
    “他受到这个打击怎么样啦,那可怜的朋友?真是太残酷了!”
    乔治听了莫名其妙。高兰德向他解释,说她才送信去把葛拉齐亚故世的消息通知克
利斯朵夫。
    葛拉齐亚来不及向任何人告别就去了。几个月来,她的生命差不多已经连根拔起,
只要轻轻的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这次的流行性感冒发作的上一天,她接到克利斯朵夫
一封温柔的信,大为感动,想要叫他来,觉得一切把他们分隔的理由都是虚伪的,罪过
的。因为没有精神,她把写信的事拖到下一天。到了下一天,她又不得不躺在床上,写
了几行就头昏脑晕,而且也踌躇着不敢写出自己的病状,怕惊动克利斯朵夫。他那时正
忙着练习一阕带有合唱的交响曲,根据爱麦虞限的一首叫做福地的诗写的:两人都很喜
欢这个题材,因为有点象征他们的命运。克利斯朵夫把这作品向葛拉齐亚提过好几回。
第一次的演奏定在下星期内那当然不该打搅他。葛拉齐亚在信中只说起自己伤风,
后来还以为说得太过分,便撕掉了,又没气力再写。她预备晚上再动笔。不料到晚上已
经太迟了。要他来已经太迟了。连给他写信也太迟了死真是来得多快!要几百年才
能培养起来的东西,不出几小时就被毁灭了葛拉齐亚只来得及把手上的戒指交给女
儿,要她转交克利斯朵夫。她一向和奥洛拉不大亲近,现在要离开世界的时候,才抱着
一腔热情瞅着这张留在世界上的脸,紧紧的握着女儿的手,这只手将来可以代表她去握
她朋友的手的;她快乐的想道:
    “我没有完全离开世界。”
    怎么?我说,气势这样伟大的,充满着我耳鼓的,
    同时又这样温柔的声音,是什么声音?
    ——《西比翁之梦》①
    …
    ①《西比翁之梦》为古罗马作家西塞罗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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