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命中注定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使命,非完成不可!但悲喜剧演到了终场,
各人都把在台上当做面具用的情欲丢开了,——以本来面目相见之下,便发觉谁也不比
谁高明;所以演过了自己的角色应当互相握手。
乔治和奥洛拉的婚期定在春初。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很快的往下坡路上走。他注意到
孩子们很焦急的把他打量着。有一回他听见他们低声的谈话。
乔治说:“他脸色多不好!很可能病倒的。”
奥洛拉回答:“但愿他别耽误了我们的婚期!”
他记着这几句,暗中答应他们的愿望。可怜的孩子们,放心罢!他决不妨碍他们的
幸福的!
可是他的确不知保重。婚期前两天,——(最近他紧张得有点儿可笑,好象他自己
要结婚似的),——他竟糊里糊涂的让旧病复发了,远在节场时代发作的那个肺炎似乎
又回来了。他骂自己不小心,决意要撑到婚礼结束的时候。他一方面回想起临死的葛拉
齐亚,在他举行音乐会的前夕不愿意把病倒的消息通知他,免得妨碍他的正事与快乐;
一方面又想到现在要把她从前对他做的事还给她的女儿,不禁非常快慰。所以他把自己
的病瞒着人;但要硬撑下去的确不容易。幸而看着两个孩子的幸福,他欢喜极了,居然
把长时期的教堂仪式挨了过去。从教堂回来,一到高兰德那里,他就精力不济,赶紧躲
在一间屋里。过了一会,有个仆人发觉他晕倒了。克利斯朵夫醒来之后,不许人家跟当
晚要出发去旅行的新夫妇提起。而他们也太注意自己了,根本没留神旁的事。他们快快
活活的和他告别,答应写信给他,不是明天准是后天
他们一走,克利斯朵夫立刻躺在床上。热度又来了,再也不退下去。他孤零零的没
有人陪。爱麦虞限也闹着病,不能来。克利斯朵夫不看医生,并不认为自己的病势严重,
同时也没有仆人可以去请医生。打杂的女人只有早上来两个钟点,根本不关心他;而他
还更进一步,完全不要她服侍。她收拾屋子的时候,他嘱咐过几十次,别移动他的纸张。
她却顽固得厉害,这一回他上了床,她认为机会到了,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大大的清除一
下。克利斯朵夫从衣柜的镜子里望见她在隔壁屋里把什么都搅乱了,不由得勃然大怒,
——(真的,老人的脾气依旧没改!)——立刻从被窝中跳出来,从她手里抢下了一卷
纸,把她推出大门。他这一怒,马上发了一场高热;而那个老妈子气恼之下,从此不来
了,也没通知一声“这个老疯子”(她是那样称呼他的)。于是他害着病,没人侍候。
早上他起来拿门外的牛奶瓶,再瞧瞧看门女人有没有把那对爱人答应他的信塞在门下。
结果是没有。他们快乐得把他忘了。他不怪怨他们,想到自己处在他们的地位也是一样
的。他想着他们那种无愁无虑的快乐,又想到那是他给他们的。
等到奥洛拉的信终于来到的时候,他病已经好了一些,开始起床了。乔治只在信尾
签了一个名。奥洛拉很少问起克利斯朵夫的近状,报告的消息也不多;但另外倒托他办
一件事,要求把她忘在高兰德家的一条围巾寄给她。虽然这不是一件要事,——(还是
奥洛拉没话找话,临时想起的),——克利斯朵夫却因为还能帮他们忙而很高兴,赶着
出去了。外面下着骤雨,又来了个寒潮,下过了雪,刮着冰冷的风。街上连车辆都没有。
克利斯朵夫在寄包裹的地方等着。职员又无礼又故意把手续办得很慢,使他生气,可是
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他早已心神安定,照理不会让自己动火的,近来的脾气一部分是
由于疾病所致;他的身体根本上已经动摇了,好似快要倒下来的橡树,挨了一斧,不由
得发出一阵最后的颤抖。他哆哆嗦嗦的回家。看门女人在楼下递给他一段从杂志上剪下
来的文字。他瞧了一眼,原来是一篇把他痛骂一顿的文章。这些东西现在是难得有的了。
打一个不觉得挨打的人是没劲的!便是一些最顽强的敌人,尽管讨厌他,也不由自主的
对他有了敬意,唯譬如此,他们心里很气。俾斯麦曾经说过,似乎带着点遗憾的意味:
“人家以为爱是最不由自主的。其实敬重更不由自主”
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比俾斯麦更强的强者,爱和敬都沾染不到他。他对克利斯
朵夫信口谩骂,预告下半个月还要发表几篇攻击他的文字。克利斯朵夫看着笑了,一边
上床一边对自己说:“哼,他要大吃一惊呢!那时他找不到我了。”
人家劝他雇一个看护,他执意不肯。他说他一向过着孤独的生活,这个时候请看护
不是剥夺了他的清福吗?
他并不觉得无聊。近年来,他老是跟自己谈着话,仿佛一个人有了两个灵魂。而最
近几个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多了;他的灵魂不但有了两个,而且有了十个。它们互相
交谈,但唱歌的时候更多。他有时参与他们的谈话,有时不声不响的听着它们。床上,
桌上,就在随手抓得到的地方,他老放着空白的五线谱,可以把那些心灵和他自己的谈
话记下来,一边听着针锋相对的议论发笑。他已经养成一个不假思索的习惯,“想”和
“写”这两个动作差不多是同时的了;对于他,写下来等于想得更明白些。凡是打扰他
和这些灵魂谈话的,都惹他厌烦和生气。有的时候,连他最心爱的朋友也不免使他有这
个感觉。他竭力不对他们表示;但这种强制功夫使他非常疲倦。等到事后又能跟自己单
独相对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因为他刚才是迷失了;人间的絮语把内心的声音盖掉了。
他的静默是通神的静默!
他只允许看门女人或是她的随便哪个孩子,每天来两三次看看他有什么事没有。他
也托他们送字条,因为直到最后几天还跟爱麦虞限有书信来往。两位朋友差不多病得一
样重,对自己的情形也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的有信仰的自由的心灵,和爱麦虞限的
无信仰的自由的心灵,殊途同归,都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笔画颤抖的字迹
越来越不容易认了,但他们从来不提到自己的病状,只谈着那些永远谈不完的题目:他
们的艺术,他们的思想的前途。
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用着颤危危的手,写出瑞典王在战场上临死时的一句话:
“我目的达到了,兄弟,你自个儿想办法罢!”
好似对着一座重重叠叠的楼阁,他把自己的一生整个儿看到了青年时期拚命的
努力,为的要控制自己;顽强的奋斗,为的要跟别人争取自己生存的权利,为的要在种
族的妖魔手里救出他的个性。便是胜利以后,还得夙夜警惕,守护他的战利品,同时还
不能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友谊的快乐与考验,使孤独的心和全人类有了沟通。然后是艺
术的成功,生命的高峰。他不胜骄傲的以为把自己的精神征服了,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
命运了。不料峰回路转,突然遇到了神秘的骑士。遇到了丧事,情欲,羞耻,——上帝
的先锋队。他倒下去了,被马蹄践踏着,鲜血淋漓的爬着,爬到了山顶上:锻炼灵魂的
野火在云中吐着火焰。他劈面遇到了上帝,他跟他肉搏,象雅各跟天神的战斗一样。战
斗完了,筋疲力尽。于是他珍惜他的失败,明白了他的界限,努力在主替我们指定的范
围内完成主的意志。为的是等到播种,收获,把那些艰苦而美妙的劳作做完以后,能有
权利躺在山脚下休息,对阳光普照的山峰说:
“祝福你们!我不欣赏你们的光明。但你们的阴影对我是甜美的”
这时候,爱人出现了,握着他的手;死神摧毁了她肉体的障碍,把她的灵魂灌输到
了他的灵魂里面。他们一同走出了时间的洪流,到了极乐的高峰,——在那儿,过去,
现在,将来,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圆周;平静的心同时看到了悲哀与欢乐的生长,发荣,
与枯萎,——在那儿,一切都是和谐
他太急了一些,自以为已经到了彼岸。可是胸口的剧痛,脑子里乱烘烘的人影,使
他明白还有最后而最不容易走的一程路好,向前罢!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个蠢女人在上一层楼上几小时的弹着琴。她只会弹一个
曲子,翻来覆去的弹着些同样的乐句,觉得其乐无穷。这些句子对于她是代表一种欢乐,
代表千变万化的情绪。克利斯朵夫懂得她这种快乐的意义,可是听得厌烦之极,几乎要
哭出来。要是她不弹得这么响倒还罢了!克利斯朵夫恨吵闹,象恨一个人的恶习一样
终于他也忍耐了,要能够听而不闻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见得象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已经慢慢的离开他的肉体,离开这个又病又猥琐的肉体在里头关了多少年也够受
了!他看着它渐渐的坏掉,心里想:
“好罢,它把我关也关不多久了。”
他又想看看人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便问自己:“你究竟更喜欢哪一样?是克利斯
朵夫的姓名永久流传而让他的作品消灭呢,还是作品永久存在而让他的姓名消灭?”
他毫不迟疑的回答道:“让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灭罢!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留
存的只有我的最真实的,唯一真实的部分。让克利斯朵夫去死灭罢!”
但过了一会,他觉得作品跟自己一样的没有意思。相信他的艺术会永生,未免太可
笑了!他不但明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命运,并且还见到一切现代音乐的命运。音乐的语
言比什么都消耗得更快;一二百年之后,它只有少数的专家才懂得。现在能有几人了解
蒙特威尔第与吕利的?藓苔已经在侵蚀古典森林中的橡树了。那些音响的建筑,我们在
里头唱出我们的热情,可是将来都得成为空虚的庙堂,结果只剩下一片瓦砾克利斯
朵夫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