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唱出我们的热情,可是将来都得成为空虚的庙堂,结果只剩下一片瓦砾克利斯
朵夫很奇怪,怎么自己能瞧着这些废墟而竟无动于衷。
“难道我并不怎样的爱生命吗?”他不胜惊讶的问自己。
但他立刻懂得,这正是表示他更爱生命对着艺术的废墟痛哭吗?那是犯不上的。
艺术是人类反映在自然界中的影子。让它们一起消灭罢,被阳光吞没罢!它们使我看不
见阳光自然界无穷的宝藏都在我们手指中间漏过。人类的智慧想在一个网的眼子里
掏取流水。我们的音乐只是幻象。我们的音阶是平空虚构的东西,跟任何活的声音没有
关连。这是人的智慧在许多实在的声音中勉强找出来的折衷办法,拿韵律去应用在“无
穷”上面。人需要用这个谎言去了解那个不可解;因为他要相信这个谎言,所以他就相
信了。但它究竟不是真的,不是活的。精神从自己创造的音乐上所得到的快感,其实是
把对于现实的直觉加以颠倒混乱的后果。不时有个天才,偶尔和大地接触了一刹那,居
然看到了真正的流水;那是超乎艺术之外的。于是堤岸崩溃了。现实从一个隙缝里透了
进来。但这裂痕不久就被填补了。人的理智必须有那个堤做保障。要是理智遇到了耶和
华的目光,它就完了。所以它要把自己的牢房再涂上一阵水泥,使外边的东西一进来就
给它消化掉。这个办法对于一般不愿意睁开眼睛的人也许是美的可是我,我是愿意
看到耶和华的面目的。即使我会消灭,我还是要听你打雷似的声音。艺术的声音使我感
到局促。精神别出声罢,人类别出声罢!
但这段高论才说过了几分钟,他又到散在被单上的纸堆里去摸索,还想写下几个音
符。一发觉自己的矛盾,他就微笑着说:
“噢,我的老朋友,我的音乐,你真好。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把你赶走,可是
你,你绝对不离开我;尽管我使性,你却并不灰心。原谅我罢,你很明白,这不过是些
废话。我从来没欺骗你,你也从来没欺骗我,我们彼此都是很信任的。朋友,咱们一起
走罢。有始有终,留在我身边罢。”
然后咱们一同解脱
他长时期的昏迷了一阵,发着高热,做着乱梦。等到他醒过来,奇奇怪怪的梦境还
印在心头。他瞧着自己,摸着自己的身子,找自己,可是找不到了。他似乎变了“另外
一个人”了。另外一个,比他更可宝贵的一个谁啊?仿佛梦中另外有个人化身
在他身上了。是奥里维吗?葛拉齐亚吗?心脏和头脑都那么衰弱,他在所爱的人中
分不出是哪一个了。而且分辨出来有什么用?他对他们都是一样爱的。
他精神酣畅,浑身酥软。他也不愿意动弹。他知道痛苦潜伏在一边,象猫等着耗子
一样。他便装死。怎么!已经死了吗?屋里没有一个人,楼上的琴声缄默了。孤独。
静默。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
“到了生命的终点而能够说就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孤独,那才教人安慰呢!
我一路上遇到的灵魂,在某一个时期帮助过我的弟兄们,在我思想中的神秘的精灵,死
的与活的,——全是活的,——噢!我所爱的一切,我创造的一切,你们都这样热烈的
抱着我,守着我,我听到你们美妙的声音。因为我能得到你们,我要祝福我的命运。我
是富有的,富有的我的心都给装满了!”
他望着窗子没有太阳,但天气极好,象一个美丽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
着掠在窗上的一根树枝出神。树枝膨胀起来,滋润的嫩芽爆发了,小小的白花开满了。
这个花丛,这些叶子,这些复活的生命,显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给了苏生的力。这境界使
克利斯朵夫不再觉得呼吸艰难,不再感到垂死的肉体,而在树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
个柔和的光轮罩着他,好似给他一个亲吻。在他弥留的时间,那株美丽的树对他微微的
笑着;而他那颗抱着一腔热爱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树上去了。他想到,就在这一刹那,
世界上有无数的生灵在相爱。为他是临终受难的时间,为别人是销魂荡魄的良辰;而且
永远是这样的,生命的强烈的欢乐从来不会枯涸。他一边气急,一边大声哼着一阕颂赞
生命的歌,——声音已经不听他的思想指挥,也许喉咙里根本没发出声音,但自己不觉
得。
他忽然听到一个乐队奏其他的颂歌,不由得心里奇怪: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我们又没练习过。希望他们把曲子奏完,别弄错了才好!”
他挣扎着坐在床上,要教整个乐队都能看到他,舞动着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乐队
奏来一点不错,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乐!啊!他们竟自动替他奏出下文来了!克利斯
朵夫觉得很有趣:
“等一等,好家伙!我一定追上你。”
于是他把棍子一挥,逞着兴致痛快把船驶了出去,向左,向右,穿过危险的水道。
“这一句,你们能接下去吗?还有那一句,赶快啊!这里又是一句新的
了”
他们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给他们一些大胆的乐句,他们的答句却是更大胆。
“他们还会搞出些什么来呢?这些坏东西!”
克利斯朵夫高声叫好,纵声大笑。
“该死!要跟上他们倒不容易了!难道我要给他们打败吗?你们知道,这个玩
艺儿是不能作准的!今天我累了没关系!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但乐队所奏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那么新奇;结果他只能张着嘴
听他们,听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可怜极了。
“畜生!”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住嘴罢!你的本领不过如此。这个身体已经完
了!需要换一个的了。”
可是身体跟他反抗。剧烈的咳呛使他听不见乐队。
“你还不安静下来吗!”
他掐着喉咙,用拳头捶着胸部,好似对付一个非打倒不可的敌人。他看到自己在那
儿混战。一大堆的群众在那儿呐喊。一个人使劲把他抱着。他们俩一起滚在地下。那人
压在他身上。他窒息了。
“你松手啊,我要听!我要听!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把那人的脑袋撞在墙上,但他始终不放
“那究竟是谁啊?我跟谁扭做一团的打架啊?我抓着的这个火辣辣的身体是什么
呢?”
昏迷狂乱。一片混沌的热情。狂怒,淫欲,池塘里的污泥最后一次的泛了起来
“啊!难道还不马上完吗?粘在我皮肉上的水蛭,难道拉不下来吗?好,你这
个臭皮囊,跟水蛭同归于尽罢!”
克利斯朵夫挺着腰,撑着肩,突着膝盖,把那看不见的敌人推开行了,他挣脱
了!那边,音乐老是在演奏,慢慢的远去。克利斯朵夫浑身淌着汗,向它伸着手臂:
“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他跑上去追它,摇摇晃晃,碰到什么都得撞一下跑得太急了,没法呼吸了。心
跳得厉害,血在耳朵里响:一列火车在隧道中驶过
“天哪!这不是胡闹吗?”
他无可奈何的对着乐队挥手,要他们别把他丢下来终于出了隧道一切都静
下来了。他又听到了。
“多美!多美!再来一次!弟兄们,放大胆子这是谁作的?你们说是约翰
?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的?得了罢!别胡说!那我可能认得的。这样的东西,他从
来写不了十节谁又来咳嗽了?静下来行不行!这个是什么和弦?还有那一个
呢?别这么快,等等我呀”
克利斯朵夫发出一些不成音的叫喊,用手抓着被单,做着写字的姿势,而困乏的头
脑还不由自主的推敲这些和弦是怎么配合的,下面又应该是什么和弦。无论如何想不起
来:心里一急,他不得不放手又接着再来啊!这一回,那可太
“停下来,停下来,我跟不上了”
他的意志完全涣散了。克利斯朵夫合上眼睛。紧闭的眼皮内淌着幸福的眼泪。门房
的小姑娘瞧着他,很虔诚的替他抹着眼泪,他可没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觉
不到了。乐队的声音没有了,他耳朵里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声。谜始终没解决。固
执的头脑还在那里反复的想:
“这个是什么和弦呢?怎么接下去呢?我很想找出个答案来,趁我还没死以前”
那时有许多声音响起来了。有一个热烈的声音。阿娜那双凄惨的眼睛但一忽儿
又不是阿娜了。又是一双那么仁慈的眼睛了
“啊,葛拉齐亚,是你吗?究竟是你们中间的哪一个呢?哪一个呢?我再也看
不清你们了为什么太阳这样的姗姗来迟?”
三座钟恬静的奏鸣着。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了克利
斯朵夫在梦中又见到了童年的卧房钟声复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轻快的空中
回旋。它们是从远方来的,从那边的村子里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克利斯朵夫
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楼梯旁边的窗槛上。他整个的生涯象莱茵河一般在眼前流着。整个的
生涯,所有的生灵,鲁意莎,高脱弗烈特,奥里维,萨皮纳
“母亲,爱人,朋友他们叫什么名字呢?爱人,你们在哪儿?我的许多灵
魂,你们都在哪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可是抓不到你们。”
“我们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罢,最亲爱的人!”
“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相失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呀!”
“别烦恼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的给河流卷走”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们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咱们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吗?”
“你瞧罢!”
克利斯朵夫拚命撑着,抬起头来,——(天哪,头多重!)——看见盈溢的河水淹
没了田野,庄严的流着,缓缓的,差不多静止了。而在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