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就怎办罢。你对我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你毁灭了我的灵魂,我还会留下一道光明来爱
你!”
“神灵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使我的朋友哭了!咒我罢!打我罢!把我
摔在地下罢!我该死!我不配受你的爱!”
他们信上的地址有特别的写法,邮票有特别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跟
他们写给普通人的信不同。这些孩子气的玩艺儿对他们的确有爱情那样神秘的魅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在一条邻近的街上看见奥多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
亲热的谈着笑着。克利斯朵夫的脸发了白,瞅着他们,看他们在拐角儿上不见了。他们
没有看见他。他回到家里,仿佛乌云遮着太阳,一切都黑了。
下星期日见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是一句不提。溜跶 了半小时,他才声音嘶嗄的
说:“星期三我在十字街头看到你的。”
“哦!〃奥多回答了一声,脸红了。
克利斯朵夫接着说:“那天不光是你一个人呢。”
“是的,我跟别人在一块儿。”
克利斯朵夫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起事的问:
“跟谁呢?”
“我的表兄弟法朗兹。”
“哦!”
克利斯朵夫停了一会又说:“你没跟我提过他。”
“他住在莱纳巴哈。”
“你跟他常见面吗?”
“他有时到这儿来的。”
“你也上他那儿去吗?”
“有时候也去。”
“哦!〃克利斯朵夫又哼了一声。
奥多想换个题目,把在树上啄磨的一头鸟指给朋友看。他们便扯到别的事去了。十
分钟以后,克利斯朵夫忽然又问:
“你们俩很好吗?”
“你说谁啊?〃奥多问。
(他心里很明白说的是谁。)
“你跟你的表兄弟啰。”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
“不为什么。”
奥多不大喜欢这位表兄弟,因为常常给他耍弄。可是有种古怪的淘气的本能,使他
补上一句:“他是挺可爱的。”
“谁?〃克利斯朵夫问。
(他也知道是谁。)
“法朗兹啰。”
奥多以为克利斯朵夫有话要说了;但他好象没听见,只管在榛树上折着桠枝。
“他好玩得很,老是有故事讲的,〃奥多又道。
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的打着唿哨。
奥多可更进一步:“他又那么聪明那么漂亮!”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仿佛说:“这家伙跟我有什么相干?”
奥多因为逗不出话来,还想往下说,克利斯朵夫却是很不客气的把他岔开了,指着
远远的一个目标提议奔过去。
整个下午,他们不再提了;可是彼此很冷淡,装出那种朴素没有的过分的礼貌,尤
其在克利斯朵夫这方面。他的话老在喉咙口。终于他忍不住了,对着跟在后面五六步远
的奥多转过身来,气势汹汹的抓着他的手,把话一起倒了出来:
“听我说,奥多!我不愿意你跟法朗兹亲热,因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
意你爱别人甚于爱我!我不愿意!你不是知道的吗,你是我的一切。你不能你不该
要是我丢了你,我只有死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我会自杀,也会杀死你。噢!
对不起!”
他眼泪都涌了出来。
他这种痛苦,真实的程度甚至会说出威胁人的话,使奥多又感动又惊骇,赶紧发誓,
说他目前,将来,永远不会象爱克利斯朵夫一样的去爱别人,又说他根本不把法朗兹放
在心上,倘若克利斯朵夫要他不跟表兄弟见面,他就永远不跟表兄弟见面。克利斯朵夫
把这些话直咽到肚子里,他的心活过来了。他大声的呼着气,大声的笑着,真情洋溢的
谢了奥多。他对自己刚才那一场觉得很惭愧;但心中确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面对面
站着,握着手,一动也不动。两人都非常的快乐,非常的窘。他们一声不出的踏上归途,
接着又谈起话来,恢复了愉快的心情,觉得彼此更亲密了。
但这一类的吵架并非只此一遭。奥多发觉他对克利斯朵夫有这点儿力量以后,便想
滥用这力量;他知道了哪儿是要害,就忍不住要动手去碰。并非他乐于看克利斯朵夫生
气;那他是挺怕的呢。但折磨克利斯朵夫等于证实自己的力量。他并不凶恶,而是有些
女孩子脾气。
所以他虽然许了愿,照旧和法朗兹或什么别的同伴公然挽着手,故意叫叫嚷嚷,做
出不自然的笑。克利斯朵夫埋怨他,他只是嘻嘻哈哈,直要看到克利斯朵夫眼神变了,
嘴唇发抖,他才着了慌,改变语气,答应下次不再来了。可是第二天他还是这么一套。
克利斯朵夫写些措辞激烈的信给他,称他为:
“坏蛋!但愿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你的名字!我再也不认得你了。你去见鬼罢,跟
那些象你一类的,狗一般的东西,一起去见鬼罢!”
但只要奥多一句哀求的话,或是象有一次那样送一朵花去,象征他永远的忠诚,就
能使克利斯朵夫愧悔交迸的写道:
“我的天使!我是个疯子。把我的荒唐胡闹忘了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单是你
的小指头就比整个的愚蠢的克利斯朵夫有价值多了。你有多么丰富的感情,而且多么细
腻,多么体贴!我含着泪吻着你的花。它在这儿,在我的心上。我把它用力压入皮肤,
希望它使我流血,使我对你的仁爱,对我的愚蠢,感觉得更清楚些!”
可是,他们慢慢的互相厌倦了。有人说小小的口角足以维持友谊,其实是错误的。
克利斯朵夫恨奥多逼他做出那些激烈的行为。他平心静气的想了想,责备自己的霸道。
他的忠诚不二与容易冲动的天性,第一次经验到爱情,就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人,要别人
也整个儿的给他。他不答应有第三者来分享友谊。自己早就预备为朋友牺牲一切,所以
要朋友为他牺牲一切不但是名正言顺,而且是必需的。可是他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不是
为配合他这种顽强的性格造的,他所要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于是他勉强压制自己,很
严厉的责备自己,认为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权利霸占朋友的感情。他很真诚的做了番克
己功夫,想让朋友完全自由,虽然那是他极大的牺牲。他甚至为了折辱自己,还劝奥多
别冷淡了法朗兹;他硬要自己相信,他很高兴奥多跟别的同伴来往,也希望奥多和旁人
在一起觉得愉快。可是心中雪亮的奥多故意听从了他劝告的时候,他又禁不住沉下脸来,
而突然之间脾气又发作了。
充其量他只能原谅奥多更喜欢别的朋友,但他绝对不能容忍说谎。奥多既非不老实,
也不是假仁假义,只是天生的不容易说真话,好象口吃的人不容易吐音咬字。他的话既
不完全真,也不完全假。或是因为胆怯,或是因为没有认清自己的感情,他说话的方式
难得是干干脆脆的,答语总是模棱两可的;无论什么事,他都藏头露尾,象有什么秘密,
使克利斯朵夫心头火起。倘使给人揭穿了,他非但不承认,反而竭力抵赖,胡扯一阵。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气愤之下,打了他一个嘴巴。他以为他们的友谊从此完了,奥多永
远不会原谅他的了。不料别扭了几个钟点,奥多反而若无其事的先来迁就。他对于克利
斯朵夫的粗暴的举动并不记恨,或许还觉得有种快感呢。他既不满意朋友的容易上当,
对他的话有一句信一句,同时还因此瞧不起克利斯朵夫而自认为比他优越。在克利斯朵
夫方面,他也不满意奥多受了羞辱毫无抵抗。
他们不用初交时期的目光相看了。两人的短处都很鲜明的显了出来。奥多觉得克利
斯朵夫独往独来的性格没有先前那么可爱了。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给人许多麻烦。
他完全不顾体统,不修边幅,脱去上衣,解开背心,敞开衣领,撩起衣袖,把帽子矗在
手杖顶上,吹着风觉得很痛快。他走路时舞动手臂,打着唿哨,直着嗓子唱歌,皮色通
红,流着汗,浑身灰土,象赶节回来的乡下人。贵族脾气的奥多最怕给人看到他和克利
斯朵夫在一起。要是迎面碰上了车子,他便赶紧落后十几步,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
散步。
在乡村客店或回来的车厢里,只要克利斯朵夫一开口,也一样的惹人厌。他大声嚷
嚷,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奥多的狎习简直教人受不了;他不是毫无好感的对大众皆知的
人物批批一阵,就是把坐在近旁的人品头论足,或是琐琐碎碎的谈着他的私生活与健康。
奥多对他丢着眼风,做出惊骇的表情,克利斯朵夫却全不理会,照旧旁若无人。奥多看
见周围的人脸上挂着微笑,恨不得钻下地去。他觉得克利斯朵夫粗俗不堪,不懂自己怎
么会给他迷住的。
最严重的是,克利斯朵夫继续藐视所有的篱笆,墙垣,
“禁止通行、违即严惩〃等等的牌示,和一切限制他的自由而保卫神圣的产业的措施。
奥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劝告是白费的:克利斯朵夫为表示勇猛,反而捣乱得更凶。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后面跟着奥多,不顾(或正因为)墙上胶着玻璃瓶的碎片,
爬进一个私人的树林。他们正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舒舒服服散步的时候,给一个守卫劈面
撞见了,大骂一顿,还威吓着说要送去法办,然后态度极难堪的把他们赶了出来。在这
个考验中,奥多一点显不出本领:他以为已经进了监狱,哭了,一边还楞头楞脑的推说,
他是无意之间跟着克利斯朵夫进来的,没留神到是什么他方。赶到逃了出来,他也并不
觉得高兴,马上气咻咻的责备克利斯朵夫,说是害了他。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叫他〃胆怯鬼!〃他们很不客气的抢白了几句。奥多要是认得归路的话,早就跟克利斯朵
夫分手了;他无可奈何的跟着克利斯朵夫;你们俩都装做各走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