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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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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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又丑又穷,又没教养的男孩子,琴弹得很好,可是手脏得厉害,饭桌上拿叉的样
子简直要不得,吃鱼的时候还用刀子!所以在她眼里,他一点没有可爱之处。她很愿意
跟他学琴,甚至也愿意和他玩儿,因为目前没有别的同伴;而且她虽然想装做大人,还
常常有疯狂的冲动,需要让过剩的快活劲儿发泄一下,而这个快活劲儿,和她母亲的一
样,由于在家守丧的关系,更憋闷得慌。但她对克利斯朵夫并不比对一头家畜多关心一
点。要是她在最冷淡的日子还会向他挤眉弄眼,那纯粹是由于忘形,由于心里想着别的
事情,——或是单单为了不要忘掉习惯。可是给她这么瞧上一眼,克利斯朵夫的心会直
跳起来。其实她连看也不大看到他:她自己在那里编故事呢。这少女的年龄,正是一个
人用愉快而得意的梦境来麻醉自己的年龄。她时时刻刻想着爱情,那种浓厚的兴趣与好
奇心,要不是因为她愚昧无知,简直不能说是无邪的了。并且,她以有教养的闺女身份,
只知道用结婚的方式去想象爱情。理想中的对象该是哪种人物,始终还没确定。有时她
想嫁一个军官,有时想嫁一个伟大的正宗的诗人,象席勒一派的。她老是有新的计划代
替旧的计划;每个计划来的时候,她总看得很认真,信念很坚定。但不论什么理想,只
要接触到现实就会立刻退让。因为那种有传奇性格的少女,一朝看到了一个不甚理想的,
但比较切实的真正的人物走进了她的圈子,就极容易把她们的梦想忘掉。
    目前,多情的弥娜还很安定很冷静。虽然有个贵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称号使她自豪,
骨子里她的思想跟青春起的德国女仆的那一套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这些复杂的变化,——而且表面比实际更复杂。
他常常给两位女朋友的态度弄糊涂了;但他能够爱她们是多么快活,甚至把她们使他困
惑使他有点难过的表情都信以为真,唯有这样,他才能相信她们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们
的一样。只要听到亲热的一言半语,或是看到可爱的眼神,他就快乐之极,有时竟感动
得哭了。
    他在清静的小客厅里对着桌子坐着,旁边克里赫太太在灯下缝着东西——(弥
娜在桌子对面看书;他们一声不出:从半开的花园门里,可以看到小径上的细沙在月光
下闪铄;
    微的喁语从树颠上传来)——他觉得非常快活,便突然无缘无故从椅子上跳起
来,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着她的手狂吻,不管她手里有没有针;他一边哭着一边把
他的嘴,他的腮帮,他的眼睛贴在她的手上。弥娜从书上抬起眼睛,耸了耸肩膀,抿了
抿嘴。克里赫太太微微笑着,看着这个趴在她脚下的大孩子,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摩着他
的头,又用她那种慈祥,悦耳,同时又带点嘲弄意味的声音说:
    “嗯,小傻子,嗯,你怎么啦?”
    噢!多甜美啊:这声音,这安逸,这宁静,这微妙的气氛,没有叫嚷,没有冲突,
没有苦恼,在艰难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间,——还有那照着生灵万物的英雄的毫光,—
—念着大诗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亚辈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潮,痛
苦与爱情的巨潮!
    弥娜把头埋在书里在那儿朗诵,说话的兴奋使她脸上微微有点红晕,清脆的声音偶
而把音念糊涂了,读到战士与帝王的谈吐,她故意装出俨然的语调。有时克里赫太太自
己拿起书本,遇到悲壮的段落就羼入她那种温柔的,富于性灵的韵味。她平常总喜欢仰
在安乐椅里静听,膝上放着永不离身的活计,对着自己的念头微笑:——因为在所有的
作品里,她老是发现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也试着念,可是过了一会只能放弃:他结结巴巴的,跳过句读,好似完
全不懂书中的意义,遇到动人的段落连眼泪都要淌出来,没法再念下去。于是他很气恼
的把书丢在桌上,引得两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爱她们!他到哪儿都看到她们两
人的影子,把她们和莎士比亚与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了。诗人某句隽永的
名言,把他的热情从心底里挑动起来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给他听的亲爱的嘴巴分不开了。
二十年后,他重读《哀格蒙特》与《罗密欧》,或看到它们上演的时候,某些诗句总使
他想起这些恬①静的黄昏,这些快乐的梦,和心爱的克里赫太太与弥娜的脸容。    
  ①《哀格蒙特》为歌德名剧,《罗密欧》即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简称。
 
    他可以几小时的望着她们,晚上,在她们念书的时候,——夜里,在床上睁着眼睛
梦想的时候,——白天,在乐队里心不在焉的演奏,对着乐器架半阖着眼睛出神的时候。
他对两人都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温情;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他自以为动了爱情。
但他不知道爱的是母亲还是女儿。他一本正经的思索了一番,没法挑选。可是他觉得既
然非有所抉择不可,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一朝决定之后,他果然发现他爱的真是她。
他爱她聪明的眼睛,爱她那副嘴巴张着一半的浮泛的笑容,爱她年轻的美丽的前额,爱
她分披在一边的光滑细腻的头发,爱她带点儿轻咳的,好象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爱她
那双柔软的手,爱她大方的举动,和那神秘的灵魂。她坐在他身旁,那么和气的给他解
释一段文字的时候,他快乐得浑身哆嗦: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觉得她手指的
温暖,脸上有她呼吸的气息,也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的听着,完全没想
到书本,也完全没有懂。她发觉他心猿意马,便要他还讲一遍: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她
就笑着生气了,把他鼻子揿在书里,说这样下去他只能永远做头小驴子。他回答说那也
没有关系,只要能做〃她的〃小驴子而不给她赶走。她假作刁难,然后又说,虽然他是一
头又蠢又坏的小驴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没有一点儿用处,她还是愿意留着他,或许还
喜欢他。于是他们俩都笑开了,而他更是快乐极了。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后,对弥娜就离得远了。她的傲慢冷淡,
已经使他愤愤不平;而且和她常见之下,他也渐渐放大胆子,不再检点行动,公然表示
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欢惹他;他也毫不客气的顶回去,彼此说些难堪的话,把克里赫太
太听得笑起来。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术并不高明,有几次他出门的时候气愤之极,自以
为恨着弥娜了。他觉得自己还会再上她们家去,只是为了克里赫太太的缘故。
    他照旧教她弹琴,每星期两次,从早上九点到十点,监督她弹音阶和别的练习。上
课的屋子是弥娜的书房,一切陈设都很逼真的反映出小姑娘乱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摆着一组塑像,是些玩弄乐器的猫,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拉着大提琴,等于
整个的乐队。另外有面随身可带的小镜子,一些化装品和文具之类,排得整整齐齐。骨
董架上摆着小型的音乐家胸像:有疾首蹙额的贝多芬,有头戴便帽的瓦格纳,还有贝尔
凡特的阿波罗。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青①蛙抽着芦苇做的烟斗,一把纸扇,上面画着拜罗
伊特剧院的全景。书架一共是两格,插的书有鲁布克,蒙森,席勒,于②勒?凡纳,蒙
丹诸人的作品。墙上挂着《圣母与西施丁》和③海高玛作品的大照片;周围都镶着蓝的
和绿的丝带。另外还④有一幅瑞士旅馆的风景装在银色的蓟木框里;而特别触目的是室
内到处粘着各式各种的像片,有军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乐队指挥的,有女朋友的,
全写着诗句,或至少在德国被认为诗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间,大理石的圆柱头上供着胡
髭满颊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钢琴高头,用线挂着几只丝绒做的猴子和跳舞会上的纪念品,
在那儿飘来荡去。    
  ①按系阿波罗神雕像之一种。贝尔凡特乃罗马教皇宫内的美术馆名称。此处所指系
藏于该馆的阿波罗雕像的复制品。
    ②按系专演音乐家瓦格纳作品之剧院。拜罗伊特系德国地名。
    ③鲁布克为德国美术史家;蒙森为德国史学家。以上二人均十九世纪人物。于勒?
凡纳为法国十九世纪科学小说作家;蒙丹为法国十六世纪文学家。
    ④拉斐尔生气作圣母像极多,大半均系不朽之作,此为其中之一,因图中绘有教皇
西施丁二世,故名。海高玛为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德国画家。
 
    弥娜总是迟到的,眼睛睡得有点儿虚肿,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
伸一伸手,冷冷的道了一声好,便不声不响,俨然的坐上钢琴。她独自个儿的时候,喜
欢无穷无尽的尽弹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懒洋洋的把半睡半醒的境界与胡思乱想尽拖下去。
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艰难的练习,她为了报复,便尽量的弹得坏。她有相当的
音乐天才而不喜欢音乐,——正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但她也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认为
应当喜欢;所以她对功课也还用心,除非有时为了激怒老师而故意捣鬼。而老师最受不
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态度。要是遇到谱上富于表情的段落,她认为应当把自己的心灵放进
去的时候,那就糟透了:因为她变得非常多情,而实际是对音乐一无所感。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礼。他从来不恭维她:正是差得远呢。她为
此非常记恨,他指摘一句,她顶一句。凡是他说的话,她总得反驳一下;要是弹错了,
她强说的确照着谱弹的。他恼了,两人就斗嘴了。眼睛对着键盘,她偷觑着克利斯朵夫,
看他发谱,心里很高兴。为了解闷,她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
教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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