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发谱,心里很高兴。为了解闷,她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
教克利斯朵夫难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咙,引人家注意;或是一叠连声的咳嗽,或是
有什么要紧事儿得吩咐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戏;弥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
道她做戏;可是她引以为乐,因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揭破她的诡计。
有一天她正玩着这一套,有气无力的咳着,用手帕蒙着脸,好似要昏厥的样子,眼
梢里觑着气恼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灵机一动,让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
给她捡起来,他果然很不高兴的照办了。然后她装着贵妇人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
听了差点儿气得按捺不住。
她觉得这玩艺儿妙极了,大可再来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却怀着
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忽儿,含嗔带怨的说道:
“请你把我的手帕给捡起来,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仆人,〃他粗暴的回答。〃你自个儿捡罢!”
弥娜一气之下,突然站起来,把琴凳都撞翻了:
“嘿!这是什么话!〃她愤愤的把键盘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着。可是她竟不回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觉得太粗野了。同时
他也忍无可忍,因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象话了。他怕弥娜告诉她的母亲,使他永远失掉
克里赫太太的欢心。他不知道怎么办:虽然后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
第二天他听天由命的又去了,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但弥娜心高气傲,
决不肯告诉母亲,何况她自己也担点儿干系,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
了,直僵僵的坐上钢琴,既不转过头来,也不说句话,好似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
可是她照旧上课,以后也继续上课,因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有本领的,
而自己也应当把琴弹得象个样,倘使她想做一个教育完全的大家闺秀的话,她不是自命
为这种人吗?
可是她多烦闷啊!他们俩多烦闷啊!
三月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象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飘舞,他们俩在书房里。
天色很黑。弥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谎,仍不免
探着身子,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她一只手放在谱架上,并不拿开。他的嘴
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谱而没看见: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望着那娇嫩
的,透明的,象花瓣似的东西。突然之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把嘴唇用力压在
那只小手上。
他们俩都吃了一惊。他望后一退,她把手缩了回去,——两人都脸红了。彼此一声
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张张的静了一忽儿,她重新弹琴,胸部一起一伏,象受到压迫似
的,同时又接二连三的弹错音。他可没有发觉:他比她慌得更厉害,太阳穴里跳个不住,
什么都听不见。为了打破沉默,他嗄着嗓子,胡乱挑了几个错。他自以为在弥娜的心目
中从此完了,对自己的行动羞愧无地,觉得又荒唐又粗俗。课上完了,他和弥娜分手的
时候连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礼都忘了。她却并不恨他,再也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没有教
养了,刚才她弹错那么多音,是因为她暗中瞅着他,心里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
的对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她并不象平时那样去找母亲,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
两手托着腮帮,对着镜子,发见眼睛又亮又温柔。她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一边很
得意的瞧着自己可爱的脸,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她红着脸笑了。吃饭的时候她很快
活,兴致很好,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大半个下午都呆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活儿,做
不到十针就弄错了;她可不管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对着母亲,微微笑着;或是
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给她吓了一跳,说她疯
了。弥娜却是笑弯了腰,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差点儿使她气都喘不过来。
晚上回到房里,她过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对着镜子回想,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
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慢条斯理的脱衣服,随时停下来,坐在床上追忆克利斯朵夫
的面貌: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时她也不觉得他怎么丑
了。她睡下了,熄了灯。过了十分钟,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她大声的笑了。
母亲轻轻的起来,推开房门,以为她不听吩咐又躲在床上看书,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
的躺着,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
“怎么啦?〃她问,〃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
“没有什么,〃弥娜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个儿会消遣。现在可是该睡觉了。”
“是,妈妈,〃弥娜很和顺的回答。
可是她心里说着:“你走罢!快点儿走罢!〃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能够继续体
味她那些梦的时候。于是她懒洋洋的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她又快活得惊
醒过来:
“噢!他爱我多快活啊!他会爱我,可见他多好!我也真爱他!”
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睡熟了。
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不禁大为诧异。除了
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装着甜蜜的声音向他问好,然后安安分分,端端正正的坐上钢琴,
简直乖得象个天使。她再没顽皮学生的捣乱念头,而极诚心的听着克利斯朵夫的指点,
承认他说得有理;一有弹错的地方,她自己就大惊小怪的叫起来,用心纠正。克利斯朵
夫给她弄得莫名片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大有进步:不但是弹得好了些,而且也喜
欢音乐了。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夸奖了几句;她高兴得脸红了,
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从此以后,她为他费心打扮,扎些色调特别雅致
的丝带;她笑盈盈的,装着不胜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厌恶又气恼,同时
也觉得心荡神驰。现在倒是她找话来说了,但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孩子气:态度很严肃,
又用着装腔作势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诗人的名句。他听着不大回答,只觉得局促不安:对
于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他感到惊奇与惶惑。
她老是留神着他。她等着等什么呢?她自己可明白吗?她等他再来。
——他却防着自己,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象个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没想到那件事了。但
她开始不耐烦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相当的距离,
她突然烦躁起来,做了一个那么快的动作,连想也来不及想,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
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恼又害臊。但他仍旧吻着她的手,而且非常热烈。这种天真的
放浪的举动使他大为愤慨,几乎想丢下弥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已经给抓住了。一阵骚乱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
不着头脑。象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从心底里浮起来。他在爱情的雾氛中到处乱
闯,闯来闯去,老是在一个执着的,暧昧的念头四周打转,在一种无名的,又可怕又迷
人的欲望四周打转,象飞蛾扑火一样。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骚动起来了
他们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互相观察,心里存着欲望,可又互相畏惧。他们都
烦躁不安。两人之间照旧有些小小的敌意和怄气的事,可再不能象从前那样的无拘无束
了:他们都不出声。各人在静默中忙着培植自己的爱情。
对于过去的事,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爱着弥娜,就同
时发觉是一向爱她的。三个月以来,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可从来没想到这段爱情;
但既然今天爱了她,就应该是从古以来爱着她的。
能够发见爱的是谁,对他真是一种宽慰。他已经爱了好久,只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爱
人!现在他轻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病人,忽
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一个地方。没有目标的爱是最磨人
的,它消耗一个人的精力,使它解体。固然,对象分明的热情能使精神过于紧张过于疲
劳,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无论什么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虚!
虽然弥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并非把他视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烦恼,
以为她瞧不其他。两人彼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观念,但这观念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杂乱:
那是一大堆不相连续的、古怪的想象,放在一起没法调和的;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极端跳
到另一个极端,一忽儿认为对方有某些优点,——那是在不见面的时候,——一忽儿又
认为对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见面的时候。——其实,这些优点和缺点,全是平空
杜撰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爱情是一种感情的饥渴,专横
而极端,并且是从小就有的;他要求别人满足他的饥渴,恨不得强其他们。他需要把自
己,把别人,——或许尤其是别人,——完全牺牲;而这专制的欲望中间,有时还夹着
一阵一阵的冲动,都是些暴烈的,暧昧的,自己完全莫名片妙的欲念,使他觉得天旋地
转。至于弥娜,特别是好奇心重,有了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兴,只想让自尊心和多
愁善感的情绪尽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骗自己,以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实他们的
爱情一大半是纯粹从书本上来的。他们回想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