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的时候谁都不见,只想念她一个人。她希望他把她出门的时期整个儿花在工作上面,
使他成名,她也跟着成名。最后她问他可记得动身那天和他告别的小客厅,要他随便哪
天早上再去,她的精神一定还在那儿,还会用同样的态度和他告别。她签名的时候自称
为〃永远永远是你的〃;信后又另外加了几句,劝他买一顶漆边的草帽,别再戴那个
难看的呢帽:——〃漆边的粗草帽,围一条很阔的蓝丝带:这儿所有的漂亮绅士都是戴的
这一种。”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他昏昏沉沉,连快活的气力都没有了;突然之
间他疲乏到极点,只能上床睡觉,把信翻来覆去的念着,吻着,藏在枕头底下,老是用
手去摸,看看是否在老地方。一阵无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泛滥起来。他一觉睡到了天
明。
他的生活现在比较容易过了。弥娜忠诚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围飘荡。他着手写回信,
但没有权利自由发挥,第一要把真情隐藏起来: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他用的过分
客套的话一向很可笑,现在还得拿这些套语来很拙劣的遮掩他的爱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着弥娜的回音:他此刻整个儿的生活就是等信了。为了免得焦急,
他勉强去散步,看书。但他只想着弥娜,象精神病似的嘴里老念着她的名字,把它当做
偶像,甚至拿一册莱辛的著作藏在口袋里,因为其中有弥娜这个名字;每天从戏院出来,
他特意绕着远路走过一家针线铺,因为招牌上有Minna这五个心爱的字母。
想到弥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话,他就责备自己不该荒废时日。那种劝告所流
露的天真的虚荣,是表示对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动。为了不负她的期望,他决定写一
部不但是题赠给她,而且是真正为她写的作品。何况这时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计划刚
想好,他就觉得乐思潮涌,好比蓄水池中积聚了几个月的水,一下子决破了堤,奔泻出
来。八天之内他不出卧房,鲁意莎把三餐放在门外,因为他简直不让她进去。
他写了一阕单簧管与弦乐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与欲念的歌;最后一部
是喁喁的情话,其中杂有克利斯朵夫那种带点儿粗犷的诙谑。作品的骨干是第二部轻快
的广板,描写一颗热烈天真的心,暗示弥娜的小影。那是谁也不会认得的,她自己更认
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够认得清清楚楚。他自以为把爱人的灵魂整个儿抓住了,快乐得
发抖了。没有一件工作比这个更容易更愉快。离别以后郁结在他胸中的过度的爱情,在
此有了发泄;同时,创造艺术品的惨淡经营,为控制热情所作的努力,把热情归纳在一
个美丽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变得健全,各种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体上也
有种畅快的感觉。这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领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创作的时候,他不再受欲
念与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们了;凡是使他快乐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认为都是他
意志的自由的游戏。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太短:因为过后他照旧碰到现实的枷锁,而且更
重了。
只要克利斯朵夫为这件工作忙着,就差不多没有时间想到弥娜不在:他和她在一平
生活。弥娜不在弥娜身上,而整个儿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后,他又孤独了,比以前
更孤独更没精神了;他想起写信给她已经有两星期而还没有回音。
他又写了封信,可不能再象第一封那样的约束自己。他埋怨弥娜把他忘了,用的是
说笑的口吻,因为他并不真的相信。他笑她懒惰,很亲热的耍弄了她几句。他藏头露尾
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她的好奇心,同时也因为想让她回来以后出岂不意的高兴
一下。他把新买的帽子描写得很仔细;又说为了服从小王后的命令,——他把她每句话
都当真的,——老守在家里,对一切邀请都托病谢绝;可并没补上一句,说他连跟大公
爵都冷淡了,因为某次爵府里有晚会找他,他竟没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
信里最多的是情人们顶喜欢的,心照不宣的话,以为只有弥娜一个人懂的,他觉得自己
手段高明,居然把应该用到爱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谊代替了。
写完了,他暂时宽慰了一下:第一因为写信的时候好象就和弥娜当面谈了一次;第
二因为他相信弥娜一定会马上答复。所以他三天之内很有耐性,这是预算信件一来一往
必需要的时间。可是过了第四天,他又觉得活不下去了,一点精力也没有,对什么事也
不感兴趣,除了每次邮班以前的那个时间。那时他可焦急得浑身发抖,变得非常迷信,
为了要知道有没有信来,到处找些占卜的征兆,譬如灶肚里木柴的爆裂声,或是偶然听
到的什么话。时间一过,他又垂头丧气;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标是等下
次的邮班,而他还得用全副精神来撑到那个时间。到了傍晚,当天的希望断绝之后,他
可消沉到极点:似乎怎么样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几小时的坐在桌子前面,话也不说,
想也不想,甚至也没有去睡觉的气力,直要最后迸出一些残余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
昏昏沉沉的,做着乱梦,以为黑夜是永无穷尽的了。
这种连续不断的等待,结果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亲,兄
弟,甚至邮差,收了他的信藏起来。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于弥娜的忠实,
他没有一刻儿怀疑过。所以要是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来了,或许已经死
了。他抓起笔来写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极的几行,感情,字迹,什么都不顾虑了。
邮班的时间快到了,他乱涂一阵,信纸翻过来的时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时候把信封搅
脏了:管它!他决不能等下一次的邮班。他连奔带跑的把信送到了邮局,便凄怆欲绝的
开始再等。第二天夜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弥娜病着,在那里叫他;他爬起来,差点儿
要动身去找她了。可是她在哪儿呢?上哪儿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弥娜的信来了,——半页信纸——口气又冷又傲慢。她说不懂他这种
荒唐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她身体很好,只是没有空写信,请他以后别这样的冲动,并
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沮丧。他可不怀疑弥娜的真诚,只埋怨自己,觉得弥娜恼他那
些冒昧而荒谬的信是很对的,认为自己糊涂,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但这些都是白费:
他终究感到了弥娜的爱他不及他的爱弥娜。
以后几天的沉闷简直无可形容。虚无是没法描写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恋人生的
乐趣——和弥娜的通信——被剥夺了,现在他只是机械的活着,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
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把他和弥娜离别的无穷尽的日子,象小学生似的在月历上划去
一天。
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该到了。克利斯朵夫从失魂落魄的阶段转变
到狂热的骚动。弥娜临走答应把归期和时刻先通知他。他随时等候消息,预备去迎接;
为了猜测迟到的原因,他把念头都想尽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边的地毯匠费休,常常吃过晚饭衔着烟斗来和曼希沃谈话;有
天晚上他又来了。独自在那里苦闷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后一次的邮差过后,正想上楼
睡觉,忽然听见一句话使他打了个寒噤。费休说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利
斯朵夫愣了一愣,问道:
“她们可是回来了吗?”
“别开玩笑了罢!你还不跟我一样的明白?〃费休老头儿咕噜着说。〃早来了!她们
前天就回来的。”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开房间,整整衣衫预备出门。母亲暗中已经留
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的问他哪儿去。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
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
很从容的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的向他问好。她因为没
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
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说出几
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
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的兴奋起来,
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
朵夫听着这篇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强的陪着她们
笑,眼睛老钉着弥娜,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偶而望着他,
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为了母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
望和她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
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兴趣。果然她非常注意
的听着了,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辞,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表示很关切。正当弥
娜可爱的笑了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
他立刻把话打住。她很客气的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
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
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随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她分别
了。
他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