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没有权利吗?”
“绝对没有。”
“凭了咱们的关系还不成吗?”
“咱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她带着挑战的神气,眼睛钉着他笑了;虽然她是说笑,但他觉得,要她一本正经的
这样说,甚至真的这样想,也不费她什么事。接着大概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分了心,她
突然望着克利斯朵夫哈哈大笑,把他拥抱着亲吻,一点也不顾忌旁边的人,而他们也似
乎不以为奇。
如今,他每次散步都得跟那些女店员和银行职员作伴,他们的俗迫使他很厌恶,时
常想在路上和他们走散;但阿达老喜欢跟人别扭,岂不愿意再在林中迷路了。逢到下雨
或是因为别的理由而不出城,克利斯朵夫就带阿达上戏院,逛美术馆,逛公园;因为她
非要和他一同露面不可,甚至还要他陪着去望弥撒;但他真诚到近乎荒谬的性格,使他
自从失掉信心以后不肯再踏进教堂,连管风琴师的职位也早已借端辞掉;而同时他的宗
教情绪又太重了(他自己可不知道),不能不认为阿达的提议是种亵渎的行为。
晚上他到她家里去。他老在那儿碰到住在一幢屋子里的弥拉。弥拉对他并不记恨,
照旧伸出软绵绵的,大有抚爱意味的手,谈些不相干的或是轻薄的事,然后很识趣的溜
开了。照理两个女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不可能再亲密,但她们倒反显得交情更深,而且形
影不离。阿达什么事都不瞒弥拉,弥拉把什么都听在肚里;说的人和听的人似乎都一样
的得劲。
克利斯朵夫和两个女人在一起觉得很窘。她们之间的友谊,古怪的谈话,放浪的行
动,尤其是弥拉看事情的态度和见解非常放肆,——(在他面前已经好多了,但那些背
后的谈话自有阿达告诉给他听),——她们不顾体统的好奇心,老是涉及无聊的或是淫
猥的题目,所有那些暧昧而有点兽性的气氛,使克利斯朵夫极难受,同时又极有兴趣;
因为他从来没见识过。一对小野兽似的女人说着废话,胡说乱道的瞎扯,傻笑,讲到粗
野的故事高兴得连眼睛都发亮:克利斯朵夫听着她们简直给搅糊涂了。弥拉一走开,他
真觉得松了口气。两个女人在一块儿等于一个陌生世界,而他完全不懂那个世界的语言。
他没法教她们听他的:她们连听也不听,只取笑他这个陌生人。
他和阿达单独相对的时候,他们仍旧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但至少他们努力想彼此
了解。其实,他越了解她,骨子里反而越不了解她。克利斯朵夫在她身上才第一次认识
女人。虽然萨皮纳可以算是他认识的,但他对她一无所知:她仅仅是他心上的一个梦。
如今是阿达来使他找补那个错失的时间了。他也竭力想解决女人的谜,——而女人或许
只有对一般想在她们身上寻求多少意义的人才成其为谜。
阿达绝对不聪明,而这还不过是她最小的缺点。要是她承认不聪明,克利斯朵夫觉
得倒也罢了。然而虽然只知道注意无聊的事,她还自命风雅,很有自信的判断一切。她
谈论音乐,对克利斯朵夫解释他最内行的东西,而她的意见与否决都是绝对的。你根本
不用想去说服她,她对什么都有主张,都能领略,自视甚高,顽固不化,虚荣心极重,
对什么也不愿而且不能了解。她就是固执到底,不肯去了解事情!当她愿意起着她的优
点和缺点,老老实实的保持本来面目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才更喜欢她呢!
事实上,她根本不想用什么头脑。她所关心的不过是吃,喝,唱歌,跳舞,叫喊,
嬉笑,睡觉。她希望快活;要是她真能快活也很不错了。可是虽然天生的有了一切快活
的条件:贪吃懒做,肉欲很强,还有那种使克利斯朵夫又好气又好笑的天真的自私自利,
总而言之,虽然凡是能使自己觉得生活有趣的坏习惯都已齐备,——(也许朋友们并不
能因为她的坏习气而也觉得人生可爱,但一张高高兴兴的脸,只要长得好看,总还能让
接近的人沾到些快乐的光!)——虽然她有那么多的理由应该对人生满足,阿达却没有
这点儿知足的聪明。这个漂亮强壮的姑娘,又娇嫩,又快活,气色那么健康,兴致那么
好,胃口那么旺,居然为自己的身体操心!她一个人要吃几个人的量,而口口声声抱怨
身体不行。她不是叹这个苦,就是叹那个苦:一忽儿是脚拖不动啦,一忽儿是不能呼吸
啦,又是头痛啦,脚痛啦,眼睛痛啦,胃痛啦,再不然是神魂不安,害了心病。她对每
样东西都害怕,迷信得象个害神经病的,认为到处都有预兆:吃饭的时候,刀子,交错
的叉,同桌的人数,倒翻的盐瓶等等,全与祸福有关,非用种种的仪式来消灾化吉不可。
散步的时候,她数着乌鸦,看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她走在路上老是留神脚下,倘若上
午看见一只蜘蛛爬过,就要发愁,就要回头走了;你想劝她继续散步,只有教她相信时
间已经过午,所以那是好兆而不是恶兆了。她也怕自己做的梦,絮絮不休的讲给克利斯
朵夫听;倘若忘了什么细节,她会几个钟点的想下去;她要把每个小地方告诉克利斯朵
夫,而那些梦总是一大串荒谬的事,牵涉取古怪的婚姻,死了的人,或是什么女裁缝,
亲王,诸如此类的滑稽可笑或淫乱的故事。克利斯朵夫非听她不可,还得发表意见。往
往她会给这些胡闹的梦境纠缠到好几天。她觉得人生不如意,看人看事都很苛刻,老在
克利斯朵夫前面嘀嘀咕咕的诉苦。克利斯朵夫离开了那般怨天尤人的小市民,又来碰到
他的死冤家,〃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想病者〃,未免太犯不上了。
她在叽哩咕噜的不高兴的时候,会突然之间的乐器来,没头没脑的闹哄一阵;这种
兴致和刚才的愁闷同样无理可喻。那时她就没来由的,笑不完的笑,在田里乱跑,疯疯
癫癫的胡闹,玩着小孩子的游戏,扒着泥土,弄着脏东西,捉着动物,折磨蜘蛛,蚂蚁,
虫,使它们互相吞食,拿小鸟给猫吃,虫给鸡吃,蜘蛛给蚂蚁吃,可是并无恶意,只由
于无意识的作恶的本能,由于好奇,由于闲着没事。她有种永远不会厌足的需要,要说
些傻话,把毫无意思的字说上几十遍,要捣乱,要刺激人家,要惹人厌烦,要撒一阵野。
路上一遇到什么人,——不管是谁,——她就得卖弄风情,精神百倍的说起话来,又是
笑又是闹,装着鬼脸,引人注意,拿腔做势的做出种种急剧的举动。克利斯朵夫提心吊
胆的预感到她要说出正经话来了。——而她果然变得多情了,并且又毫无节制,象在别
的方面一样:她大声嚷嚷的说她的心腹话。克利斯朵夫听得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她揍一
顿。他最不能原谅的是她的不真诚。他还不知道真诚是跟聪明与美貌一样少有的天赋,
而硬要所有的人真诚也是一种不公平。他受不了人家扯谎,而阿达偏偏扯谎扯得厉害。
她一刻不停的,泰然自若的,面对着事实说谎。她最容易忘记使他不快的事,——甚至
也忘了使他高兴的事,——象一切得过且过的女子一样。
虽然如此,他们究竟相爱着,一心一意的相爱着。阿达的爱情,真诚不减于克利斯
朵夫。尽管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作基础,他们的爱可并不因此而减少一点真实性,而且也
不能跟低级的情欲相提并论。这是青春时期的美妙的爱:虽然肉感很强,究竟不是粗俗
的,因为其中一切都很年轻;这种爱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贞洁的,受过单纯热烈的快感
洗练的。阿达即使在爱情方面远不如克利斯朵夫那么无知,但还保存着一颗少年的心,
一个少年的身体;感官的新鲜,明净,活泼,不亚于溪水,差不多还能给人一个纯洁的
幻象,那是任何东西代替不了的。在日常生活中她固然自私,平庸,不真诚;爱情可使
她变得纯朴,真实,几乎是善良的了;她居然能懂得一个人为了别人而忘却自己的那种
快乐。于是克利斯朵夫看着她觉得心都醉了,甚至愿意为她而死:一颗真正动了爱情的
心,借了爱情能造出多少又可笑又动人的幻觉,谁又说得尽呢?克利斯朵夫因为赋有艺
术家天生的幻想力,所以恋爱时的幻觉比常人更扩大百倍。阿达的一颦一笑对于他意义
无穷;亲热的一言半语简直是她善心的证据。他在她身上爱着宇宙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他称她为他的我,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他们都爱极而哭了。
他们两人的结合不单是靠欢娱,而还有一种往事与幻梦的说不出的诗意,——是他
们自己的往事与幻梦吗?还是在他们以前恋爱过的人,生在他们以前而现在活在他们身
上的人的往事与幻梦?他们林中相遇的最初几分钟,耳鬓厮磨的最初几天,最初几晚,
躺在彼此怀里的酣睡,没有动作,没有思想,沉溺在爱情的急流中,不声不响体会到的
欢乐的急流中这些初期的魅惑沉醉,他们彼此不说出来,也许自己还没觉得,可是
的确保存在心里。突然之间显现出来的一些境界,一些形象,一些潜伏的思想,只要在
脑海中轻轻掠过,他们就会在暗中变色,浑身酥软,迷迷忽忽的好象周围有阵蜜蜂的嗡
嗡之声。热烈而温柔的光醉人的甜美的境界使他们的心停止了跳动,声息全无
这是狂热以后的困倦与静默,大地在春天的阳光底下一边颤抖一边懒懒的微笑两个
年轻的肉体的爱,象四月的早晨一样清新,将来也得象朝露一样的消逝。心的青春是献
给太阳的祭礼。
使克利斯朵夫和阿达关系更密切的,莫如一般人批判他们时所取的态度。
他们初次相遇的第二天,街坊上就全知道了。阿达一点儿不想法隐瞒那段姻缘,反
而要把她征服男子的得意在人前炫耀。克利斯朵夫原想谨慎一点,但觉得被大家用好奇
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