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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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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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乐,没有什么理由。”
    他肘子靠在桌上,和她对面坐着,把他将来要干的事统统告诉她。她又亲切又不大
相信的听着,提醒他汤要凉了。他知道她并没有听,可也不在乎;因为他是说给自己听
的。
    他们俩笑着,互相望着:他说着话,她并不怎么听进去。虽然她有这样一个儿子很
得意,可并不十分重视他艺术方面的计划;她只想着:“既然他这样快活,那就行了。
〃他一边对自己的议论听得飘飘然,一边望着母亲的脸,头上紧紧的裹着黑巾,头发雪白,
年轻的眼睛不胜怜爱的瞅着他,神气那么安静那么慈祥。他完全能看出她的思想。
    “我说的这些,你都满不在乎,可不是?〃他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
    “哪里?哪里?〃她勉强否认。
    他把她拥抱着说:“怎么不是,怎么不是!得了罢!用不着辩。你这么办也不错。
只要爱我就行了。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既不要你了解,也不要谁了解。现在我再也不
需要谁,不需要什么了:我心里什么都有!”
    “啊,〃鲁意莎接着说,“他现在又疯着一点儿什么了!也罢!既然非风魔不可,
我宁可他有这一种。”
    让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飘浮,多甜蜜,多快乐!躺在一条小船里头,浴着阳光,
水面上清新的微风在脸上轻轻拂过,他悬在空中,睡着了。在他躺着的身子底下,在摇
摆的小船底下,他感觉到深沉的水波;他懒懒的把手浸在水里。他抬起身子把下巴搁在
船边上,象童时那样望着湖水流过。他看见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灵象闪电般飞逝
一批过了又是一批,从来没有相同的。他对着眼前这种奇幻的景象笑了,对着自己的思
想笑了;他不曾要固定他的思想。挑选吗?干吗要在这千千万万的梦境中挑选呢?有的
是时间!将来再说罢!等到他要的时候,只消撒下网去就能把在水里发光的怪物捞
起现在先让它们过去,等将来再说罢!
    小船随着温暖的微风与迟缓的水波飘浮。天气温和,阳光明媚,四下里静悄悄的。
    他终于懒洋洋的撤下网去;俯在到处起泡的水上,他瞧着网完全沉下。呆了一忽儿,
他从容不迫的把网拉起来,觉得越拉越重了;正要从水中提出的时候,他停下来喘一口
气。他知道有了收获,可不知道是什么收获;他有心廷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
    终于他下了决心:五光十色的鱼出现到水外来了;它们扭来扭去象一窠乱蛇。他好
不诧异的瞧着,拿手指去拨动,想挑出最好看的放在手里鉴赏一会;但才把它们提到水
外,变化无穷的色彩就黯淡了,它们本身也在他手中化掉了。他重新把它们扔进水里,
重新下网。他对于心中蠢动的梦境,极想一个一个的瞧过来,可一个都不愿意留下;他
觉得它们在明净的湖中自由起浮的时候更美
    他唤起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荒唐。他的思想已经积聚了多少时候没有用过,
心中装满的宝藏膨胀得要爆起来了。可是一切都乱七八起,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
或是犹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宝物,珍奇的布帛,废铜旧铁,破烂衣服,统统堆在一间
屋里,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击触的和弦,
象钟一般奏鸣的色彩,象蜜蜂般嗡嗡响着的和声,象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调子。有的
是幻想的风景,面貌,各种热情,各种心灵,各种性格,文学的或玄学的思想。有的是
庞大的无法实现的计划:什么四部剧,十部剧,想把什么都描写为音乐,包括各式各样
的天地。还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暧昧的,闪电似的感觉,都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
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一个行人,滴答的雨声,内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
——许多这一类的计划只有一个题目;大多数只有一二行,可是已经够了。他象小孩子
一样,把幻想中创造的当做已经真的创造了。
    然而他活泼的生机不容许他长时间的以这种烟雾似的幻梦为满足。座幻的占有,他
觉得厌倦了,他要抓住梦境。——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显得一样重要。
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忽儿丢下,一忽儿又捡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经不是
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你连抓到两次;它随时随地都在变,在他手里,在他眼前,
在他眼睁睁的瞧着的时候已经变了。必须赶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迟缓使他惶惑。
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么都做完,但连最小的工作他也觉得困难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
才开始工作已经在厌恶这工作。他的梦过去了,他自己也过去了。他做着一桩事,心里
就在懊恼没有做另外一桩。只要他在美妙的题材中挑定一个,就会使他对这个题材不感
兴趣。因此他所有的宝藏都变成毫无用处。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时候才有生命;
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经死了。这真是当太尔式的痛苦:仰取果实,变为石块;俯饮河
水,水即不见。①    
  ①当太尔为神话中里第国王,因杀子飨神,被罚永久饥渴。
 
    为了苏解他的饥渴,他想漂灵于已经获得的泉源,把他从前的作品来安慰一下
可是那种饮料简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连咒带骂的唾了出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
东西,这种乏味的音乐,便是他的作品吗?——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
不出的懊丧:他莫名片妙,不懂当初怎么会写出来的。他脸红了。有一次,看到特别无
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身去看看室内有没有人,又去把脸埋在枕上,好似一个害臊的儿
童。又有几次,他的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该死的!〃他叫着,笑弯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过于那些他从前自以为表白热情,表白爱情的喜悦与悲苦的乐
曲。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用拳头打着桌子,敲着脑门,愤怒得直
叫,用粗话来骂自己,把自己当做蠢猪,混蛋,畜生,小丑。最后他喊得满面通红的去
站在镜子前面,抓着自己的下巴,说着:“你瞧,你瞧,你这蠢东西,你这蠢驴似的嘴
脸!你扯谎!让我来教训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罢,先生!'
    他把脸埋在面盆里,直浸到闭过气去,然后他脸色绯红,眼珠望外突着,象海豹一
般直喘大片,也顾不得抹一抹脸,就奔向书桌,拿起该死的乐曲谱冲冲的撕掉了,嘴里
咕噜着:“去你的罢,你瞧,混蛋!该死的家伙!你瞧,你瞧!”
    他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这些作品里使他最起恼的是谎话。没有一点东西出于真正的感觉。只是背熟的滥调,
小学生的作文:他谈着爱情,仿佛瞎子谈论颜色,全是东摭西拾,人云亦云的俗套。而
且不只是爱情,一切的热情都被他当作高谈阔论的题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诚
的,但光是想要真诚还不够:问题是要真能做到;而一个人对人生毫无认识的时候,又
怎么能真诚呢?靠了最近六个月的经历,他才能发觉这些作品的虚伪,才能在现在和过
去之间突然看出一条鸿沟。如今他跳出了虚幻的境界,有了一个真正的尺度,可以测验
他思想真伪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从前没有热情就写下来的作品,再加上他矫枉过正的脾气,他就打定主意,
从此不受热情驱策决不写作。他也不愿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发誓除非创作的欲望象
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远放弃音乐的了。
    他这么说着,因为他明明知道暴风雨快来了。
    所谓打雷,他要它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但在高处
比较更容易触发,有些地方——有些灵魂——竟是雷雨的仓库:它们会制造雷雨,在天
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过来;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有些年龄
特别富于电力,使霹雳的爆发即使不能随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个的人都很紧张。雷雨一天一天的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
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头里在发烧,
嗡嗡的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举着的锤子打在乌
云上面。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吹过;神经象树叶般发抖随后又是
一平静寂。天空继续酝酿着雷电。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过,可是你
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象埋在酒桶里
的葡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象一个
孕妇似的,你的心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焦急的听着脏腑的颤动,想道:“我会生下些
什么来呢?”
    有对不免空等一场。阵雨散了,没有爆发;你惊醒过来,脑袋重甸甸的,失望,烦
躁,说不出的懊恼。但这不过是延期而已;阵雨早晚要来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它爆发得越迟,来势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来了吗?生命的各个隐蔽的部分,都有乌云升起。一堆堆蓝得发黑
的东西,不时给狂暴的闪电撕破一下;——它们飞驰的迅速使人眼花缭乱,从四面八方
来包围心灵;尔后,它们把光明熄灭了,突然之间从窒息的天空直扑下来。那真是如醉
若狂的时间!奋激达于极点的原素,平时被自然界的规律——维持精神的平衡而使
万物得以生存的规律——幽禁在牢笼里的,这时可突围而出,在你意识消灭的时候统治
一切,显得巨大无比,莫可名状。你痛苦之极。你不再向往于生命,只等着死亡来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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