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可笑而无益的斗争。最要不得的是做自己思想的奴隶而为之牺牲一切。一个人不该上
自己的当。——她清清楚楚看到,要是克利斯朵夫一意孤行,走着和德国艺术德国精神
的偏见反抗到底的路,一定会使所有的人跟他作对,连他的保护人在内,结果是一败涂
地。她不懂为什么他要跟自己过不去,要把自己毁灭而后快。
要懂得这一点,先要懂得他的目的不在于成功而在于信仰。他信仰艺术,信仰他的
艺术,信仰他自己,把这些当作不但是超乎一切利害的,而且是超乎他的生命的现实。
等到她的批评使他不耐烦了,用着天真的夸大的口气说出这些理由时,她先是耸耸肩膀,
不拿他当真。她认为他只是唱高调,象她哥哥那样,每隔多少时候总得宣讲一番又荒唐
又伟大的决心而决不冒冒失失去实行的。后来看见克利斯朵夫真是为这些空话着了迷,
她便认为他是疯子,对他不感兴趣了。
从此她不再费心表现自己的长处,只拿出她的本相来了:她骨子里是个十足地道的
德国人,远过于你一开头所看到的,也远过于她自己所想象的。——大家错怪以色列人,
说他们不属于任何民族,在欧洲无论哪一个地方都保存着他们清一色的民族性,不受当
地民族的影响。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比犹太人更容易感染土著的气息;法国犹太
与德国犹太之间固然有不少共同点,但从他们居留的国家得来的不同点更多;他们接受
异族的思想习惯特别快,并且接受的还是习惯多于思想。而所谓第二天性的习惯,在大
多数人竟是独一无二的天性,所以一个地方的土著根本没资格责备犹太人缺少深刻而经
过思考的民族性,因为这特性在土著身上连影子都找不到。
女人原来对外界的影响比较感觉灵敏,对生活情况也适应得更快,更能随遇而安;
而全欧洲的犹太女人尤其能把当地的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风气学得维妙维肖,往往还过
分,——同时仍保存着她们的轮廓,保存她们的民族特有的那种乱人心意的,浓烈的,
经久不散的魅力。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惊异。他在曼海姆家遇到那些姑母,堂表姊妹,
和于第斯的女朋友们。其中有几个虽然极不象德国人,热烈的眼睛和鼻子离得很近,鼻
子又和嘴巴离得很近,轮廓分明,暗黄色的皮肤长得很厚,虽然她们整个的外表都不象
德国女人,可是比真正的德国女人更彻底的德国化:谈话,装束,都跟德国女人一般无
二,甚至还要过火。于第斯比她们这一批都高明;你比较之下就能看出她的智力有哪些
过人的地方,她的人品有哪些是自己修养得来的。可是别人所有的大多数缺点,她也一
样具备。在思想方面她比别人自由得多,差不多完全独往独来,但她的行事并不比人家
更大胆;至少她实际的利害观念在这儿代替了她独往独来的精神。她相信社会,相信阶
级,相信偏见,因为通盘计算之下,她觉得这些对她还是有利的。她徒然嘲笑德国气质,
她自己就是亦步亦趋的追随着德国潮流。她很感觉到某个知名的艺术家的平庸,但照旧
尊敬他,因为他是知名的;而假使她和他有来往,她更要佩服他,让自己的虚荣心满足
一下。她不大喜欢勃拉姆斯的作品,暗中还疑心他不过是个第二流的艺术家;但他的荣
名使她肃然起敬;又因为收到过他五六封信,她更毫不迟疑的断定他是当代最大的音乐
家。克利斯朵夫的价值,副官长弗雷希的愚蠢,都是她确认的事实;但弗雷希的追求她
的财富,比克利斯朵夫纯粹的友谊使她更得意:因为不管他多么傻,一个军官终究是另
一阶级的人物;而一个德国的犹太女子比别的女子更难踏进这一个阶级。她并不相信这
些无聊的封建观念,也很明白假使她嫁给副官长弗雷希,倒是她给了他面子,然而她还
是拚命想勾引他,不惜卑躬屈膝对这个傻瓜做着媚眼,逢迎吹拍,唯恐不至。这个骄傲
的犹太姑娘,有资格骄傲的姑娘,银行家曼海姆的聪明而眼高的女儿,朴素多么瞧不起
德国的小布尔乔亚妇女的,竟想降低身分去学她们的样。
这一次的经验,时间并不久。克利斯朵夫对于第斯的幻想很快就消灭了,差不多和
幻想来的时候一样快。说句公道话,这是应该由于第斯负责的,因为她一点不想法使他
保留幻想。象这种性格的女子一朝把你批判定了,把你在心中丢开之后,你就不存在了,
她心目中已经没有你这个人,会对着你毫无顾忌的暴露她的灵魂,不以为羞,好似不怕
在猫狗前面赤身露体一样。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于第斯的自私,冷酷,性格的平庸。幸而
时间还短,他没有完全为她着迷。但他的发见已经使他痛苦,使他烦躁。他虽不爱于第
斯,可爱着于第斯可能成就的——应该成就的人物。她美丽的眼睛使他感到一种痛苦的
诱惑,难以忘怀;尽管他现在知道了这双眼睛里面只有一颗萎靡不振的心灵在那儿睡着,
他仍旧把它们看做先前所看到的,他愿意看到的那个样子。这是没有爱情的爱的幻觉。
一般艺术家不完全耽溺在自己作品里的时候,那种幻觉在他们心中是占着很重要的地位
的。无意中碰到的一张脸就会使他们有这个境界;他们能看出它所有的美,为本人不觉
得的,不以为意的;而因为本人不以为意,所以艺术家更爱那个美。他们有如爱一件快
要死灭而无人赏识的美妙的东西。
这也许是他自己看错了,于第斯这个人说不定早已定局,不能再有什么发展。但克
利斯朵夫有过一个时候是相信她有前途的;这个幻觉始终存在,所以他不能用客观的眼
光去判断她。他觉得她所有美好的地方都是她独有的,她本身整个儿都是美好的;她所
有的庸俗,应当让德国与犹太这个双重的民族性去负责,尤其是德国,因为他自己为了
德国性格受过更多痛苦。既然别个民族他还一个都不认识,他就把德国气质作为负罪的
羔羊,拿世界上所有的罪过一起教它担当。于第斯给他的幻灭,使他又多了一项攻击德
国气质的理由,认为它摧残了这样一颗灵魂的热情是不能原谅的。
这便是他和以色列族初次相遇的情形。他本希望在这个刚强而孤立的民族中间找到
一个奋斗的盟友,而今一切都成泡影。热情冲动的直觉原是极不稳定的,常常使他从这
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因此他立刻断定,犹太民族并没象一般所说的那么坚强,而
接受外来影响也太容易了。它除了本身的弱点之外,还要加上它到处搜罗得来的弱点。
他在这儿非但找不到一些倚傍来支持他的艺术,反而有跟这个民族一同陷在沙漠里的危
险。
一边发觉了危险,一边又没冲过危险的把握,他便突然不上曼海姆家去了。人家请
了他好几回,他都谢绝了,也不说明理由。至此为止,他一向是殷勤得有点过分的,这
一下突然之间的改变当然引起了注意:大家认为这是他的〃怪僻〃,但曼海姆一家三个人,
都相信跟于第斯不无关系;洛太和弗朗兹在饭桌上常常把这个问题作为取笑的资料。于
第斯耸耸肩,说征服一个男人弄到这个局面也太妙了,接着又冷冷的要求她的哥哥别老
跟她开这种玩笑。可是她也不放过逗引克利斯朵夫回来的机会。她写信给他,借口问他
一个只有他能解答的音乐问题,末了很亲切的提到他近来很少去而大家渴想见见他的话。
克利斯朵夫复了信,回答了她的问题,推说事情忙,始终不去。有时,他们在戏院里碰
到。克利斯朵夫眼睛老向着别处,避免看到曼海姆家的包厢;于第斯存心想给他一个最
动人的微笑,他却装做连于第斯这个人都没看见。她也不坚持。对他既无所谓,她觉得
这个起码艺术家让她白费心血也不应该。他要愿意回来,他自个儿会回来的!要不然也
就算了!
结果真的算了;没有他,曼希姆家里晚上也并不怎么寂寞。可是于第斯不由自主的
恨着克利斯朵夫。他在的时候她不把他放在心上,她倒认为很平常,他要因之而不高兴
也可以;但要不高兴到绝交的程度,那她觉得简直是狂妄,骄傲,只有自私而没有热情。
——同样的缺点只要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别人身上,于第斯就觉得不能容忍。
然而她对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和行事倒反更注意。她不动声色的逗他的哥哥提到这些
问题,把他白天和克利斯朵夫的谈话讲出来,然后她含讥带讽的评论几句,凡是可笑的
地方一桩都不放过,使弗朗兹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不知不觉的降低下去。
在杂志方面,先是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还没看出那些同事的庸俗;他们也因为
他是自己人而承认他有天才。最初发见他的曼海姆还没读到他一个字,就已经在到处宣
扬,说克利斯朵夫是个出色的批评家,他当作曲家是走错了路,最近才由曼海姆把他点
醒的。他们在杂志上用着神秘的措辞替他的文章做预告,大大的引起了读者的好奇心。
他第一篇评论披露的时候,在这个人心麻木的小城里好似一块大石头掉在鸭塘里。题目
叫做:音乐太多了!
“音乐太多了,吃的东西太多了,喝的东西太多了!大家不饥而食,不渴而饮,不
需要听而听,只是为了狼吞虎咽的习惯。这简直和斯特拉斯堡的鹅一样。这民族竟是害
了贪食症。你给他随便什么都可以。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也好,《赛金根的吹号手》
也好,贝多芬也好,玛斯加尼也好,赋格曲也好,两拍子的军队进行曲也好,阿唐,巴
赫,普契尼,莫扎特,马斯涅,都好。他连吃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要有得吃。甚至吃
了也不觉得快乐。瞧瞧他在音乐会里的神气罢。有人还说什么德国式的狂欢!其实什么
叫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