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慢慢的他胆子大了些,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给人家一瞧又立
刻躲起来。他偷偷的打量屋子里的人。母亲那种大事在身的忙碌的神气,他从来没见过;
她在每只锅子里尝尝味道,发表意见,用肯定的口气说明烹调的诀窍,原来在那个人家
当差的厨娘恭而敬之的听着。屋子非常漂亮,摆着耀眼的铜器;母亲在这等地方受人佩
服,当那种角色,孩子看了心里很骄傲。
大家的谈话突然停止。厨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太太,拖着硬绷绷的衣服悉索作
响,不大放心的对四周看了看。她年纪已经不轻,可还穿着件袖子宽大的浅色衣衫;她
手里提着衣摆,怕碰到什么东西。可是她仍旧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还尝尝味道。当她
微微举起手臂的时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认为怪难
看,非常不雅。她对鲁意莎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多么威严!而鲁意莎回答她又多么恭
敬!克利斯朵夫看着愣住了。他躲在屋角想不给人家发见;可是没用。太太查问这个男
孩子的来历,鲁意莎便过来拉他,要他去见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把脸蒙起来。
克利斯朵夫虽然想挣扎逃跑,可是莫名片妙的觉得,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不能抗拒的了。
太太望着孩子吓昏了的脸,先很和气的对他笑了笑,但马上又拿出长辈的神气,查问他
的品行,宗教的功课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么样;鲁意莎立刻说好极
了,随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觉得身上一紧,几乎要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
母亲要向那位太太道谢。
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到她的孩子那边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着母亲;可
是她对女主人那种巴结的神气使他感到没有希望,只得跟着太太走,象一头被牵入屠场
的羔羊。
他们到了一个园子里,那儿有两个孩子沉着脸,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
纪,好象正在生气。克利斯朵夫一来,倒是给他们解了围。两人走拢来打量这新来的孩
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丢在那儿,呆呆的站在一条小道上,低着眼睛。那两个在几步之
外,把他从头到脚的瞧着,彼此碰着肘子,指手划脚的笑。终于他们打定了主意,问他
是谁,从哪儿来的,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克利斯朵夫楞头瞌脑的一声不出,窘得几乎哭
出来;那个拖着淡黄辫子,穿着短裙,光着两腿的小姑娘,尤迫使他害臊。
他们玩起来了。正当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时候,那位小少爷突然在他面前站住,
扯着他的衣服说:“呦!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听说他的衣服是别人的,他觉得非常气愤,拚命的摇头否认。
“我还认得出呢!〃那个男孩子说;〃是我的旧蓝上装:这儿还有块污迹。”
他用手指点在上面。随后他又细细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脚,问他那双满是补
钉的鞋头是用什么补的。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姑娘撅着嘴轻轻的和她的兄弟说:
“他是个穷小子。〃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话来了。他嗄着嗓子结结巴巴的说,他是曼
希沃?克拉夫脱的儿子,母亲是当厨娘的鲁意莎,——他以为这个头衔和别的头衔一样
好听,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为这样一说,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偏见就给驳倒了。
但那两个孩子,虽然给这个新闻引动了兴味,可并不因此瞧得其他。相反,他们倒拿出
老气横秋的口气,问他将来当什么差使,厨子还是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声了,仿佛
有块冰直刺到他的心里。
两个有钱的孩子,突然对穷小子起了一种儿童的、残忍的、莫名片妙的反感,看他
默不作声更大胆了,想用什么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岂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
夫穿着紧窄的衣服不能跑,便灵机一动,要他做跳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栅栏,
叫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气力望前一冲,马上
倒在地下,只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们要他再来过。他眼泪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
跳过了。可是那些刽子手还不满意,认为栅栏不够高,又把别的东西加上去,堆成了一
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试着反抗,说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胆怯鬼,说他害怕。克利斯朵
夫听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脚碰到了障碍物,所有的东西都
跟着他一起倒下。他擦破了手,差点儿砸破脑袋,而最倒楣的是,他的衣服在膝盖部分
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恼,只听见两个孩子高兴得在周围跳舞;他心里难过死
了,觉得他们瞧不其他,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宁可死了!——最难受的痛苦就是
儿童第一次发现别人的凶恶: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没有一点儿倚傍,真是什
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来;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还要踢
他。他重新再爬:两个孩子却一起扑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揿在土里。于是他
心头火起;一桩又一桩的磨折怎么受得了!手疼得发烧,又撕破了美丽的衣衫,——那
真是大难临头了!——羞愧,悲伤,对强暴的愤懑,一下子来的多少灾重,统统变成一
股疯狂的怒气。他把手和膝盖撑在地下,撅起身子,象狗一样抖擞了一下,把两个敌人
摔开了;等到他们再扑上来,他便低着头直撞过去,给了小姑娘一个嘴巴,又是一拳把
男孩子打倒在坛中间。
于是一阵叫嚷,孩子们尖声喊着逃进屋子去了。然后只听见砰砰訇訇的开门,怒气
勃勃的罗唣。太太出现了,抱着长裙,尽量的奔。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并不想逃;他对
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但他一点不后悔。他等着。他完了。
管它!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向他直扑过来。他觉得挨了打,听见她狂叫怒吼,说了许多话,一句也听不出。
两个小冤家又来了,看着他受辱,一边还咭咭呱呱的直着嗓子叫。仆人们也都到场,七
嘴八舌的嚷成一片。又为了彻底收拾他,鲁意莎也给叫了来;她非但不保护他,反而不
问情由就是几个嘴巴,还要他赔礼。他愤愤的拒绝了。母亲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
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脚,大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
声中逃跑了。
他走了,伤心得不得了;又气愤,又挨了顿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他竭力不去
想它,急急忙忙搬着脚步,因为不愿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马上到家,用眼泪来发泄一
下;喉咙塞住了,血都跑到了头里,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终于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楼梯,奔到他睡觉的地方,临着河,在一个窗洞底下。
他气吁吁的倒在床上,眼泪象洪水似的决了口。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哭,但非哭不可;
第一阵的巨潮快完了,他接着又哭,因为抱着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难过,好
似他责罚了自己,同时也就责罚了别人。后来,想到父亲快回家,母亲要把事情全盘说
出来,他觉得苦难还没有完呢。他决心逃了,不管上哪儿,只要能从此不回来。
不料他下楼的时候,正碰到父亲回家。
“你干吗,孩子?往哪儿去?〃曼希沃问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闯了祸吧,你做了什么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的不做声。
“你做了什么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来了,曼希沃嚷起来了,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临了鲁意莎也急急忙忙上
楼了。她还象刚才一样的神魂不定,一进来就大骂,又加上几个嘴巴,曼希沃听明白了,
也帮着揍他,(或许没有明白之前已经动手了),那股狠劲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条牛。他
们俩叫着嚷着。孩子嚎着。结果父母吵架了,火气都一样的大。曼希沃一边揍着孩子一
边说孩子并没错,说这是侍候别人的好处,他们仗着有钱,肆无忌惮。鲁意莎一边揍着
孩子一边骂丈夫野蛮,说她不答应他碰孩子,把他打伤了。的确,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
血,他自己并不在乎;母亲粗手粗脚的把湿布堵住他鼻子,他也并不感激,因为她还在
骂他。末了,他们把他推在一间黑房里,不给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对叫对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似乎是母亲,他从来想不到她会这样
凶的。一天的苦难一起压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两个孩子的强凶霸道,那太太的强凶
霸道,父母的强凶霸道,——还有他虽然不大明白,可是象剧烈的伤口一般使他感觉到
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
次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认为简直是无耻。他心中一切都动摇了:对父母的尊敬与钦佩,
对人生的信心,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受到人家的爱那种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绝对的道德
信仰,一古脑儿都给推翻了。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他给暴力压倒了,既没法自卫,
也没法躲闪。他闭住了气,以为要死了。在无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发僵了。他用
拳、用头、用脚,望墙上乱打乱撞,大号大叫,抽搐着,拚命的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亲母亲都赶了来,把他抱在怀里,这一下他们俩是比赛谁更温柔了。母亲替他脱
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边,直等到他比较安静的时候。但他一点儿不让步,一点
儿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愿意和她拥抱。他认为母亲恶劣而又卑鄙。至于她为生活和
养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泪也流到了最后一滴,他觉得松动了些。他累极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