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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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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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试一副假头发。旁边有服侍她上装的女仆和理发匠,她嘱咐理发匠要把一卷头发给
弄得高一些。她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望着站在背后微笑的克利斯朵夫,吐吐舌头。理发
匠拿着假头发走了,她便挺高兴的转过身来说:“你好,朋友!”
    她把腮帮迎上去让他亲吻。他不防她有这种亲热的表示,可也不肯错过机会。其实
她并不把这举动看得怎么了不起,仅仅当做招呼的一种方式罢了。
    “噢!我真快活!〃她说,〃今晚上可行了,行了。——(她说的是假头发。)——
我真急死了!要是你早上来,就可以看到我可怜得什么似的。”
    他追问什么缘故。原来巴黎的理发匠包装的时候搞错了,替她放了一副跟她的角色
完全不配的假头发。
    “完全是平的,笔直的望下挂着,难看死了。我一看就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可不
是吗,台齐莱太太?”
    “我进来的时候,〃那女仆接着说,〃太太把我吓坏了。太太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
〃①
    克利斯朵夫笑了。高丽纳在镜子里看到了,愤愤的说:“你好笑吗,没心肝的!〃可
是她也跟着笑了。
    他问她昨晚排戏的情形怎么样。——据说一切都很好。但她很希望人家把别的演员
的台词多删掉一些,可别删掉她的两人谈得那么有劲,把一个下午又虚耗了一半。
她慢条斯理的穿着衣服,征求克利斯朵夫对她装束的意见。克利斯朵夫称赞她漂亮,天
真的用他不三不四的法语说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淫乱〃的人。——她先是愕然瞪着他,然
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啊?〃他问。〃不该这么说的吗?”
    “不错!不错!〃她简直笑弯了腰。〃你说得正对。”
    终于出门了。她的花花绿绿的服装和咭咭呱呱的说话,引起了大家的注目。她看一
切都用着俏皮的法国女子的眼光,完全不想隐藏自己的感想。看到时装店陈列的衣衫,
卖画片的铺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品,有的是谈情说爱的镜头,有的是滑稽或肉麻的照片,
有的是当地的妓女,有的是皇族,有穿红衣服的皇帝,穿绿衣服的皇帝,还有穿水手装
的皇帝,把着“日耳曼号〃的船舵向天睥睨的神气:她简直为之笑倒了。对着饰有瓦格纳
那副生气模样的头像的餐具,或是理发店橱窗里的蜡人头,她又高声狂笑。便是在表现
忠君爱国的纪念像前面,对着穿着旅行外套,头戴尖盔的老皇,前呼后拥的还①法国戏
院习惯,后台员役对女演员均称〃太太〃。有普鲁士,德意志各邦的代表,和全身裸露的
战神:她也毫无礼貌的嘻嘻哈哈。路上碰到什么人,只要面貌,走路的架式,说话的腔
调,有什么可笑的地方,都被她作为当场打趣的资料。被她挖苦的人看她狡猾的眼光就
明白了。她猴子般的本能会使她不假思索的,用嘴唇鼻子学他们或是缩做一团或是大张
嘴脸的怪样子。她鼓起腮帮,摹仿随便听来的一句话,因为她觉得那声音挺滑稽。他很
高兴的跟着她笑,绝对不因为她放肆而发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幸而他的名誉已经
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否则光是这一次的散步就能使他声名扫地。
    他们去参观大教堂。高丽纳虽然穿着高跟鞋和长袍子,还是要爬上塔顶,衣摆在踏
级上拖着,在扶梯的一只角上给勾住了;她可不慌不忙,痛快把衣服一扯,撕破了,然
后毫无顾忌的把衣裾提得老高,继续往上爬。她差点儿把大钟都要敲起来。到了塔顶,
她大声念着雨果的诗句,——克利斯朵夫一个字都不懂,——又唱着一支通俗的法国歌。
随后,他学着伊斯兰教祭司的模样高叫了几声。——天快黑了。他们回到教堂里,浓厚
的黑影正沿着高大的墙壁上升,正面的花玻璃象神幻的瞳子一般闪闪发光。克利斯朵夫
瞥见那天陪他看《哈姆莱特》的少女跪在侧面的一个小祭堂里。她一心一意的在那儿祷
告,没看见他;但她痛苦而紧张的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很想和她说几句话,至少跟她
打个招呼;但他被高丽纳拉着望前直奔。
    他们不久就分手了。她得准备上台;根据德国的习惯,戏院是很早开场的。但他才
回家,就有人打铃,送来一张高丽纳的便条:
    “好运气!奚撒贝病了!停演一天!万岁啊万岁!朋友!你来罢!咱们一起吃
晚饭!——别忘了多带些乐器来!
                    高丽纳”
    他一时看不懂。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丽纳一样快活,马上到旅馆去了。他担心吃
饭的时候要碰到整个戏班子的人,不料一个都没看见。甚至高丽纳也失踪了。最后他听
见屋子尽里头有她很响很高兴的声音;他跟着去找,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她忽发奇想
的要做一盘别出心裁的菜,放着大注香料,使满街满巷都闻到的南方菜。她和旅馆里的
胖子老板娘混得好极了,两人咭咭呱呱说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又有德语,又有法语,
又有野人话,简直不知道是什么话。她们互相尝着她们的出品,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
的出现使她们闹哄得更厉害了。她们不许他进去,偏偏要进去,也尝到了那盘名菜,扯
了个鬼脸:于是她说他是个德国蛮子,真犯不上为他费心。
    他们一起回到小客厅,饭桌已经摆好:只有他和高丽纳两个人的刀叉。他不由得问
戏班子里的同伴在哪儿。
    “不知道,〃高丽纳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你们不一起吃饭吗?”
    “没那回事!在戏院里碰见已经够受了!还得一块儿吃饭吗?”
    这一点和德国习惯大不相同,他听了又奇怪又羡慕。
    “我以为你们是个很会交际的民族呢!”
    “那末,〃她回答说,〃难道我不会交际吗?”
    “交际的意思是过集团生活。我们这儿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
从出生到老死,都是团体的一分子。什么事都得跟大家伙儿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饭,
一起歌唱,一起思想。大家打嚏,你也跟着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块儿,我们连一杯啤
酒都不喝的。”
    “那可好玩喽,〃她说。〃干吗不在一只杯子里喝呢?”
    “你不觉得这表示友爱吗?”
    “滚它的蛋,友爱!我跟我喜欢的人才友爱,决不跟所有的人友爱呸!这还象
什么社会,简直是个蚂蚁窠!”
    “象我这样跟你一样思想的人,在这儿过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罢?”
    “那末上我们那儿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问她关于巴黎和法国人的情形。她告诉了他许多事情,可
并不完全准确。除了南方人喜欢吹牛的习气,她还本能的想教听的人入迷。据她说,在
巴黎谁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个个聪明,所以大家都运用自由而不滥用自由;你爱怎
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信什么就信什么,爱什么就爱什么,不爱什么就
不爱什么:决没有人多句话。那儿,决没人干预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
人家的思想。那儿,搞政治的决不越出范围来干涉文学艺术,决不把勋章,职位,金钱,
去应酬他们的朋友或顾客。那儿,决没有什么社团来操纵人家的声名和成功,决没有受
人收买的新闻记者,文人也不相轻,也不互相标榜。那儿,批评界决不压制无名的天才,
决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儿,成功不能成为不择手段的理由,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就能
博得群众的拥戴。人情风俗都那么温厚,那么亲切,那么诚恳。人与人间没有一点儿不
痛快。从来没有毁谤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帮助。新来的客人,不管是谁,只要真
有价值,可以十拿九稳的受到人家欢迎,摆在他面前的尽是康庄大道。这些不计利害的,
豪侠大度的法国人心中,全是纯粹的爱美的情绪。他们唯一的可笑是他们的理想主义,
为了这个,他们虽然头脑清楚,仍免不了上别的民族的当。
    克利斯朵夫听着,连嘴都合不拢来了;那真教人听得出神呢。高丽纳自己也听得飘
飘然;至于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说她过去的生活如何艰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样
的记不起。
    可是高丽纳并非单单要教德国人喜欢她的国家;她同样关心的是要人家喜欢她本人。
倘使一个晚上没有一些调情打趣的玩艺儿,她会觉得沉闷而可笑的。她免不了逗弄克利
斯朵夫,可是白费;他简直没觉得。克利斯朵夫压根儿不懂什么叫做调情。他只知道爱
或不爱。他不爱的时候无论怎么也想不到爱情方面去。他对高丽纳的感情只是热烈的友
谊,他从来没领教过这种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风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
力,开旷的胸襟,他都体会到;这些已经大大的超过了爱情所需要的条件;可是〃爱情之
来是不可捉摸的〃,这一回它岂不来;至于没有爱情而玩爱情的游戏,他连想也没想到过。
    高丽纳看着他一本正经觉得好玩。他在钢琴上弹着他带来的音乐,她挨在他身旁,
把裸露的手臂绕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并且为了看乐器,她身子望前探着,几乎把脸靠
着他的脸。他觉得她的睫毛掠在他的脸上,看见她眼梢里带着俏起的意味,也看到那张
可爱的脸撅着嘴唇笑着,等着。——她的确等着。克利斯朵夫可不懂这暗示,只觉得高
丽纳使他弹琴不方便,他不知不觉挣脱了身子,把坐椅挪动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回过
头去想跟高丽纳说话,发觉她拚命想笑,她的酒涡已经在笑了,可还抿着嘴忍着。
    “你怎么啦?〃他很奇怪的问。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片妙:“你笑什么?难道我说了什么古怪的话吗?”
    他越钉着问,她越笑。快歇住了,一看他那副发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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