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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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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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装着贵妇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几句,都是亲热而古怪的话。以后,又没消息了。
她并没忘了他;只是没功夫想到他。
    目前,高丽纳的印象还很新鲜,两人交换的计划老在心中盘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
写一阕戏剧音乐给高丽纳去演,其中夹几段她可以唱的调子,——大概是一种诗歌体音
乐话剧的形式。这一门艺术从前在德国极受欢迎,莫扎特曾经热烈①称赏;贝多芬,韦
伯,门德尔松,舒曼,一切伟大的作家都有制作;但从瓦格纳派的艺术得势,以为替戏
剧与音乐找到了一个确切不移的公式之后,诗歌体杂剧就衰落了。瓦格纳派的学究,不
单排斥一切新的杂剧,还要把以前的杂剧彻底清除:他们费尽心血把歌剧中所有语体对
白的痕迹删掉,替莫扎特,贝多芬,韦伯等补上他们自出心裁的吟咏体;他们很虔诚的
把垃圾堆在杰作上面,自以为把大师们的思想给补足了。    
  ①音乐话剧(Melodrame)有两种:一是通俗戏剧,以惊心动魄的紧张场面为主,羼
杂悲剧与喜剧的成分,间亦用音乐作穿插。另一种为音乐部分极占重要的戏剧,但与歌
剧不同,歌唱与说白兼而有之,而说白又有音乐伴奏。
 
    高丽纳的批评使克利斯朵夫对于瓦格纳派的朗诵体格外觉得笨重,甚至难听;他考
虑到在戏剧中把说白与歌唱放在一处,用吟咏体把它们合在一起,是不是无聊,是不是
违反自然:因为那好比把一骑马和一只鸟拴在同一辆车上。说白与歌唱各有各的节奏。
一个艺术家为了他所偏爱的一种艺术而牺牲另一种,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在两者之间
求妥协,就非两败俱伤不可:结果是说白不成其为说白,歌唱不成其为歌唱。歌唱的壮
阔的波澜,势必受狭窄单调的河岸限制;而说白的美丽的裸露的四肢,也要包上一层浓
艳厚重的布帛,把手势与脚步都给束缚了。为什么不让它们俩自由活动呢?就象一个美
丽的女子,沿着一条小溪轻快的走着,幻想着,给喁喁的水声催眠着,步履的节奏不历
史上著名的例子有贝多芬的《哀格蒙特》,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比才的《阿莱
城的姑娘》等。
    知不觉与溪水的歌声相应。这样,音乐与诗歌都自由了,可以并肩前进,把彼此的
幻梦融和在一起。当然不是任何音乐任何诗歌都能这样结合的。一般粗制滥造的尝试和
恶俗不堪的演员,往往使反对杂剧的人振振有辞。克利斯朵夫也久已跟他们一样存着厌
恶之心:演员们依着乐器的伴奏念那些语体的吟诵的时候,并不顾到伴奏,并不想把他
们的声音与伴奏融合为一,只想教人听到他们的声音:这种荒谬的情形的确使一切有音
乐感觉的耳朵受不了。可是从他听到了高丽纳和谐的声音,听到了她流水似的,纯净的
声音,象一道阳光照在水里那样在音乐中动荡,和每句旋律的轮廓化成一片,成为一种
更自由更流畅的歌声,他仿佛看到了一种新艺术的美。
    他或许看得很对;但这一类的艺术倘使要真有价值,可以说是所有的体裁中最难的,
象克利斯朵夫那样没有经验的人去贸然尝试,决计免不了危险。尤其因为这种艺术有一
个主要条件:就是诗人,艺术家,演员,三方面的努力必须非常调和。克利斯朵夫完全
不理会这些,就冒冒失失的去尝试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它的法则的新艺术。
    最初他想采取莎士比亚的一出神幻剧①或《浮士德》后部中的一幕来配制音乐。但
戏院方面并无意作这种尝试,认为费用既不赀,而且是荒唐的试验。大家承认克利斯朵
夫对音乐是内行,但看到他胆敢对戏剧也有所主张,就觉得好笑而不把他当真了。音乐
与诗歌,好似两个漠不相关而暗中互相仇视的世界。要踏进诗歌的领域,克利斯朵夫必
须和一个诗人合作;而这诗人是不容许他选择的,连他自己也不敢选择:因为他不敢信
任自己的文学趣味。人家说他完全不懂诗歌,事实上他对于周围的人所赞赏的诗歌,的
确完全不懂。凭着他那种老实与固执的脾气,他费了不少苦心去领略这一首诗或那一首
诗的妙处,始终没成功,他不胜惶愧,承认自己没有诗人的素质。其实他很爱好某几个
过去的诗人;这一点使他还有点安慰。但他爱好那些诗人的方式大概是不对的。他发表
过奇特的见解,说唯有把诗译成了散文,甚至译成了外国文的散文而仍不失其为伟大的
诗人才算伟大,又说文辞的价值全靠它所表现的心灵。朋友们听了都嘲笑他。曼海姆把
他当做俗物。他也不敢辩白。只要听文人谈论音乐,就可知道一个艺术家一旦批评他外
行的艺术就要闹笑话。这种例子他天天有得看到,所以他决意承认(虽然心里还有点怀
疑),自己对诗歌真是外行,而对那些他信为更在行的人的见解,闭着眼睛接受了。杂
志里的朋友们给他介绍了一个颓废派诗人,史丹芬?洪?埃尔摩德,说他写了出别出心
裁的《伊芙琴尼亚》。当时的德国诗人和他们的法国同行一样,正忙着把古②希腊的悲
剧改头换面。埃尔摩德的作品就是半希腊半德国式的那一种,把易卜生,荷马,甚至王
尔德的气息混在一起,当然也没忘了查看一下考古学。他所写的阿伽门农是个神经衰弱
病者,阿喀琉斯是个懦怯无用的人:他们互相怨叹自己的处境;而这种怨叹当然也无济
于事。全剧的重心都在伊芙琴尼亚一个人身上:她又是一个神经质的,歇斯底里的,迂
腐的伊芙琴尼亚,教训着那些英雄,狂叫怒吼,对着大众宣说尼采派的厌世主义,结果
是醉心于死而在狂笑中自刎了。    
  ①神幻剧(eeerieB)是音乐部分极占重要的一种戏剧,形式上与音乐话剧相似,
但神幻剧内容多以希腊神话或著名诗歌为题材,不似音乐话剧之比较通俗。
    ②据希腊神话,伊芙琴尼亚为迈锡尼王阿伽门农之女。希腊人欲在奥利斯港口航海,
为逆风所阻。卜者加尔加斯谓当以伊芙琴尼亚祭献与阿耳特弥斯神,方能挽回风向。阿
伽门农乃遣于里斯往迎其女,伪称欲以嫁与米米同斯王阿喀琉斯。及伊芙琴尼亚至,将
行祭礼时,神示忽称可以牝鹿代供牺牲。此项情节自古希腊以来,剧作者多采作题材。
 
    这部狂妄的作品,完全代表一个穿着希腊装束的没落的野蛮民族,与克利斯朵夫的
精神根本是不相容的。但周围的人都异口同声的说是杰作。他变得懦弱了,也信了他们
的话。其实他脑子里装满了音乐。念念不忘的是音乐而非剧本。剧本只等于一个河床,
给他用来宣泄热情的巨流的。真正为诗歌配制音乐的作家必须懂得退让,放弃自己的个
性,克利斯朵夫可绝对办不到。他只想到自己,没想到什么诗歌;而他还不愿意承认这
一点。他自以为了解诗人的作品:殊不知他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原作的意思。象小时候一
样,他脑子里编了一个脚本,跟摆在眼前的那个毫不相干。
    等到排演的时候,他可发见了作品的真面目。有一天他听着其中的一幕觉得荒谬之
极,以为是演员们把它改了样,他不但当着诗人向演员解释剧本,还对那个替演员们辩
护的诗人解释。作者不服气了,怪不高兴的说他总该明白自己所要表白的东西罢。克利
斯朵夫一口咬定埃尔摩德完全不了解剧本。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克利斯朵夫才觉得自己
闹了笑话。他住了嘴,承认那些诗句究竟不是自己写的。于是他看出了剧本的荒谬,大
为丧气;他不懂怎么早先会误解的。他骂自己糊涂,扯着自己的头发。他想聊以自慰,
暗暗的说:“好罢,我根本没懂。别管剧本,只管我的音乐罢!〃——可是剧中人的举动,
姿势,说话的无聊,装腔作势的激昂,不必要的叫喊,使他受不了,甚至在指挥乐队的
时候连棍子都举不起来,恨不得去躲在提示人的洞里。他太坦白,太不懂世故了,没法
掩藏自己的感想,使朋友,演员,剧作者,每个人都感觉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不喜欢这个作品?〃埃尔摩德冷笑着问。
    克利斯朵夫鼓着勇气回答:“说老实话,我不喜欢。我不懂。”
    “那末你写音乐以前,没把剧本念过一遍吗?”
    “念过的,〃克利斯朵夫天真的说,〃可是我误会了,把作品了解错了。”
    “可惜你没有把你所了解的自己写下来。”
    “唉!我要能自己写才好呢!〃克利斯朵夫说。
    诗人品恼之下,为了报复,也批评他的音乐了。他埋怨它繁重,使人听不到诗句。
    诗人固然不了解音乐家,音乐家也固然不了解诗人,演员们却是对他们俩都不了解,
而且也不想了解。他们只在唱辞中找些零星的句子来卖弄自己的特长。他们绝对不想把
朗诵去适应作品的情调和节奏:他们和音乐分道扬镳,各自为政,仿佛他们永远没把音
唱准似的。克利斯朵夫气得咬牙切齿,拚命把一个一个的音符念给他们听:可是他叫他
的,他们唱他们的,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要不是为了已经排演到相当程度,怕取消了会引起诉讼,克利斯朵夫早就放弃这个
戏了。曼海姆听到他灰心的话,满不在乎的说:
    “怎么啦?事情很顺当啊。你们彼此不了解吗?呕!那有什么关系?除了作家本人,
谁又懂得一件作品?作家自己能懂,已经算了不起了!”
    克利斯朵夫为了诗的荒谬非常担心,说是会连累他的音乐的。曼海姆当然知道那些
诗不近人情,埃尔摩德也是个无聊家伙;可是他觉得无所谓:埃尔摩德请客的时候饭菜
挺好,又有一个美丽的太太:批评界对他还能要求什么呢?——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
他没有功夫听这种轻薄话。
    “哪里是轻薄话!〃曼海姆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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