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她第三次遇见了他,第三次听到他的声音,他不是已经去临川温泉当新兵督练处的少将处长了吗?他又回到古城了?她该取消离乡的念头?把和平的憧憬、国家的命运寄托在这个突然闯进古城生活中的陌生人身上?
该归家了,她面对古城都市的万家灯火款款走去。
她不知道,这时他已与湖北口音的男子乘车离了古城去临川温泉;她不知道,数小时后古城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三 “老三怎么还不回呢?”
正月之夜的县前街,失却了平素的清幽,填充着喧哗和骚动。
街,只不过是巷。但一色的青砖老屋毗连,街面用青石板辅就,多为名门望族所居。
章家位于街的中央。独门独户,虽只—进,但前后皆有天井,正房厢房耳房加上小阁楼,亦有七、八间,满够这三代同堂的家族休养生息。
刚用毕夜饭。周妈收拾碗筷,奶妈会香给主人和客人——章家二姑妈金秀和她的三媳陈玉芬——一一沏上庐山云雾茶后,接过玉芬手中的章家小孙孙维维,望望大门口,不禁叨咕出了声:“三小姐怎么还不回呀?”
坐在东边太师椅上的二姑妈就接了话茬:“是呀,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和玉芬来大弟家,亦是落实船只的事。两家相邀准备南迁。
隔着茶几的章老太太正呼噜呼噜抽着水烟筒,一时也未作答。
章老太太其实一点也不老,不过五十三、四岁。但十二岁就嫁作章家妻,几乎没间断地生了五女二男;儿女似又都秉承了父母的前状,都早婚早子,她早有孙儿外孙绕膝之福,怎不被人称为“老太太”呢?
不过那张清瘦的脸庞和高挑的身架还依稀可寻当年周锦华小姐的秀丽端正,只是那不见一丝乱发的老式发髻和那老式的高领黑色织锦缎的长袍,凸现了章家女主人的威严和固执。
待美美地抽完一袋水烟,灵巧的玉芬接过铜烟筒,给舅母装第二袋烟。章老太太方对二姑子说:“他二姐,老三办事,你只管放心,虽是个女儿家,凡事却有主见,决断沉稳呢。唉,只是命苦,童家老小的担子都落到她肩上,也真难为她了。老大老二虽没远嫁,可哪晓得嫁了就飞了呢,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隔着行山万水,怎不叫人牵肠挂肚?”
五十来岁的章老先生也不显老,个儿不高,但身板硬朗。上着一件宝蓝丝料对襟棉袄,下却穿一条烫迹线笔挺的黑哗叽西袋裤,脚上一双千层底冲丝呢棉鞋,白净富态的圆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神态悠闲又豁达。
弱冠之年的章懋宿,单薄内向,文绉绉地牵着大侄儿修纯的手;活泼的修纯却甩开他的手,奔到章老太太跟前求救:“婆——公公要我背书呢。”
周锦华很不以为然地盯了丈夫一眼:“正月都是年,让纯儿玩吧。再说过了年还不晓得到哪上小学呢。”
章老先生反剪着双手,笑笑:“练好童子功,终身都受用。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纯儿,随我来。”
纯儿岂敢不从命?扮个鬼脸,不情愿地跟着公公进了后天井旁的西厢房,那是公公的书房养心斋。
周妈已拢好了一陶盆炭火搁置厅堂,又利索地将厚绒毯铺上八仙桌;懋宿静静地提出麻将盒,三姐没归家,得他这个生手凑数。
奶妈会香逗着维儿,时观战,时到门口张望。
西厢房中,传出修纯结结巴巴的背诵声。
周锦华烦躁不安起来:“老三怎么还不回呢?”
四 与众不同的“蒋太子”
章家三小姐在古城作幽幽神游。
德胜路、中山路、环湖路、沿江路,她步履匆匆、顾盼生情,将那流逝岁月的踪迹来寻觅。
如果没有变迁的时代没有开明的家庭,她原来只属于烹饪与女红。章家大女上了京都女师大,让二女读毕小学,亦要钟爱的三女进了省城教会学校——宝苓女中。西化的教育,数理化体音美的濡染,给她年轻的心田拓宽了一扇明窗。而北伐战争隆隆的炮声、举着标语高唱“打倒列强除军阀”万众一心的游行又燃烧起少女原来恬静的血液
夜中的百花洲迷离虚幻,苏云卿的菜圃和蒋介石的行营混沌难辨。
她鬼使神差般进到湖畔的心远中学。这葬着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校园,眼下成了临时难民收容所。到处是南腔北调扶老携幼的人们,到处是布满尘垢和恐惧的面孔,到处是饥饿的哭泣和病痛的呻吟,到处是对故土的思念和喃喃的述说
她窒息了。她逃也似地来到篮球场的冬青树旁,哦,球场上也东倒西歪着流离失所的人们,一样呻吟啜泣。老(亻表)给我
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老(亻表)
明灿灿的天高云淡的秋日。明灿灿的洒满金色阳光的篮球场。明灿灿的生龙活虎的操着南腔北调的健儿们。
江西省青年服务团设在心远中学,从东北、平津、宁沪流亡而来的大学生们,有伤感颓丧,但更多的是勃勃朝气和乐观奋发的劲头,不遗余力地进行各种抗日宣传活动。其时,她在省抗战后援会帮忙,有事来服务团,一进大门就感受到热烈明朗的气氛,她的脚步不由得轻松起来,手也情不自禁抚着矮矮的碧绿的冬青树叶。
一只篮球飞过冬青树丛,在鹅卵石的小径上跳腾几下后,就要擦过她的身旁,一时兴起,她一个跳跃,接住球,小径上已奔来一男子:“喂——老(表)!给我!”
热切、开朗、随和。她有点尴尬,旋即将球很潇洒地轻掷过去。
男子接住,很赞赏地对她一笑:“谢谢,老(亻表)。”又奔向球场。
她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这男子,白布衬衫,两根吊带的西装裤,头上戴顶鸭舌帽,帽檐下的眼睛似很有神,笑起来弯成月芽,有点眯缝。这,跟她自己笑起来很相似。
她的脸倏地赤红:胡思乱想。
她静静地立在冬青树旁观看这场球赛,直到球赛结束。她看见那男子挎着夹克衫,在一群大学生们的簇拥下,边走边聊。看见他逢人就打招呼:“喂—老(亻表)!”
他一点也不尴尬,或举手致意,或握手言好;时驻足观看宣传栏,时与人争辩得激昂慷慨。他将原本明朗活跃的氛围鼓动感召得如火如荼,让人感受到平等民主的祥和。
他就是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蒋太子”!
他第一次来到南昌,然而刚到就如鱼得水般融洽,刚到就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是因为他的特殊的身分?特殊的经历?特殊的性格?特殊的风采?
总之,他烙刻进了她的心田
五 “亚若,你娘就托付于你了!”
亚若居住的小阁楼,收拾得绣房一般典雅,只是嫌寡淡了些,什么都是海青色的。壁上斜挂着一支箫和一把月琴,写字桌的玻璃台板下压着自抄的蔡琰的《悲愤诗》,蝇头小楷,娟秀极了。章老太太正在收拾细软首饰,亚若便起身继续收捡父亲的行袋,一边宽慰着母亲:“妈,船租好了,东西收捡好了,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等明早把爸送上船,我们后天就走了。”
“唉,这兵荒马乱的,人家都怕天各一方,我们家是天各几方呵。”
“妈,收拾熨贴了,早点睡吧,我送你下去。”
下到楼梯口,却见西厢章家主人还在擎烛夜读。母女俩便推开虚掩的门靡,将收捡好的大包袱拎了进去。一时间,章家老太太竟哽咽不能语。
抬眼看她们的章先生就呵呵笑了:“怎么啦怎么啦?不过是小别前夜嘛。”
章老太太就抽抽搭搭:“懋兰他爷,这兵荒马乱,你也不是年轻的辰光了,全靠自己保养呢。庐山寒气重潮气重,这传代的狐皮袍子还是你带上”
听着内子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章先生的鼻头就有些酸酸,眼塘子就有些潮湿湿的
章老先生也算阅尽人间沧桑。前清末叶,吴城镇的少年章甫,县试、府试、省试连连中魁,轰动乡镇。十八岁那年娶了同镇名门周家之女周(女先)为妻。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章甫自是得意。婚后虽连生三女,但民国了,时风不同了,何况章甫还曾在北京政法大学进修过,亦算新潮派,不仅不难为娇妻,还调皮地哄着妻子一同对付刁横的老母呢。去京都求学也罢,奉派到遂川当知事也罢,在佑营街挂牌做执业律师也罢,风风雨雨近三十年,说雅点,琴瑟和弦;说俗点,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眼下即要一北一南,何况近年来夫妻间还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章甫的心就被搅得不能平静了。
三女却站到西壁一溜长排的书柜前浏览。笨重的老式书柜几乎挨着天花板。
三女最钟爱书柜,而他最钟爱三女。
大女太沉静,二女太懦善,四女懋梅自小给奶娘带,十来岁才归家,满女幽兰,一生下来就给新建的远亲当了养女,唯有这三女,活泼伶俐,聪颖可爱。三岁背得下唐诗一百首。七岁那年,章甫让儿女围着炭炉,给他们讲了曹植七步诗的故事。这个才七岁的三女,竟跳了起来,嚷道:“我也能作七步诗!”好呗,看她挪着小步,七步到了,就吟:“春兰桃李竞芬芳,夏荷秋菊美家乡,寒冬腊梅开过后,又是幽兰放清香。”这还了得!满座皆惊。她将姊妹五人的名字全嵌进去了。他章甫能不疼爱这白净玲珑的小精灵嘛?
到得抗战前夕,她竟然自作主张,将懋李改名叫亚若,底下的弟妹也就一哄而起,大弟懋萱改名叫浩若,小弟懋宿改名叫瀚若,懋梅也吵着要改,章老先生就说,你是大雪纷飞时生的呀,这“梅”字我舍不得。懋梅就改名叫亚梅。怎么说,三女早早就是弟妹们心目中的主心骨了。起初章老太太是不允许这么瞎改名字的,有宗有谱按辈分叫的,一个毛丫头敢擅作主张?章老先生却很开心,率先在家喊新名字。想当年,他到京都求学,不是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章贡涛吗?章贡合流为(章贡)(赣),赣江之水浪涛涛,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