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洪德刚?正在艇首驾驶的剑鸣看着通话器,心里实在腻歪,在这么欢乐的时刻,他真不想让这家伙扫了大家的兴头。这个紧缠不放的家伙,他从哪儿搞到了这艘太空艇的通话频率?但拖着不接也不是办法,身后的三个人都在看着呢,他们的表情中已透露出惊异和不解。剑鸣拿起通话器,谨慎地说:
“德刚先生,我想……”
齐洪德刚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总算联系上了!宇何剑鸣,高局长已经决定炸毁你的太空艇,我是从IP电话中窃听到的!”
剑鸣愣了一下,为齐洪德刚的信口雌黄感到愤怒。纵然他是为自己的恋人复仇,这种手段也未免太无聊了。他从后视镜看看身后,他们都在震惊地看着他,尤其是爷爷和基恩,他们不知道齐洪德刚是何许人,对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剑鸣压住火气,冷峻地说:
“齐洪德刚先生,我劝你不要这样……”
那边急得吼道:“不要存幻想了!你是一个类人,是你爸爸从2号工厂里偷出来的一个类人!高局长要杀人灭口,快采取措施!”
恰如铁棒击在头上,剑鸣脑子里白光一闪,类人?他当然不是类人,他手上有绝不掺假的自然指纹,作为一个指纹辨认专家,他对此有绝对的把握。但……直觉告诉他,德刚的话语里流露的是真情,不是阴谋,不是仇恨。而且,在下一个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他忽然想起——如仪手中的提包!那个提包有猫腻!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和推理,来不及考虑德刚为什么要帮他而高局长为什么要害他,他只是凭本能作出反应。他快速拉起机头,向外海返回,一边扭头喊道:
“基恩,快打开安全门,把如仪怀中的提包扔下去!”
三个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震懵了。类人,剑鸣是类人?这个消息比什么炸弹爆炸更令人震惊。如仪痴痴呆呆地盯着剑鸣,没有反应。基恩的反应倒敏锐一些,他跨到安全门那儿,用力拧开它,伤口又挣裂了,鲜血洇红了绷带。他向如仪伸出手,急迫地喊:
“快把公文包给我!”
如仪仍痴痴地盯着剑鸣,下意识地把公文包递给基恩,她对剑鸣的最后一瞥就这样凝固在记忆中。基恩的指尖已触到了公文包,就在这时,提包忽然变成一团白光。白光淹没了四个人的意识,然后变成深重的黑暗。
此刻,在飞艇下方一千米处,德刚驾着他的直升机拼命追赶飞艇,同时对着通话器大喊大叫。可惜晚了,那艘太空艇冒出一团白光,崩裂成几块,天女散花般向海面落下去。没有声音,就像是无声影片中的一个长镜头。
德刚脸色铁青,驾机向那片海域冲下去。
资料之十二:
科学家已研究出第一种无需人工干预就能自动进化和复制的机器人,这一成果是实现人工智能的关键一步。
美国马萨诸塞州布兰代斯大学的研究人员设计了一种计算机模拟过程,使200个机器人按达尔文进化法获得进化,它们会自动去掉身上无用或笨重的部分,经过几百代的进化,筛选出三个最合适的设计,然后用一个三维打印头喷出一层层热塑性塑料,凝固后就成了新的三维机器人。整个过程中人类惟一要做的就是为机器人装上一个小型电动马达。
在《自然》杂志的另一篇文章里,瑞士洛桑大学的研究人员称,他们已经教机器人学会了团队精神,使它们表现得像蚂蚁社会一样,走路知道避免碰撞,发现食物会通知大家。
(摘自《能自动进化和复制的机器人》 法新社2000年9月2日电)
反 攻
世界通讯社2025年6月2日电:
一艘四人太空艇昨日从太空返回时发生爆炸,艇上三名乘员都落入中国的近海中,据信已经全部遇难。他们是:著名作家、哲学家吉野臣先生,吉先生的孙女吉平如仪,女婿宇何剑鸣警官。同机的B型人RB基恩也遭意外销毁。
有关方面正努力打捞机身残骸和寻找死者遗体,并追查事故原因。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太空艇燃料泄露导致了爆炸。
上午七点半,高郭东昌局长准时来到局长办公室,这是他多年的工作习惯。秘书小赵像往常一样已经在外间等候,她随局长到内间,问了早安,端来一杯绿茶,又把报纸放到办公桌上,载有太空艇爆炸的版面放在最上边,然后悄悄退出去,带上房门。
屋内只剩下高局长和他的巨型办公桌,一张大得惊人的桌子。在极宽敞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他平时使用的区域不及桌面的十分之一,余下的面积作一个室内溜冰场也差不多了。曾有记者以办公桌为背景拍了一张有名的照片,是从高处俯拍的,巨大的黑色桌面,一个相对渺小的穿制服的男人,发亮的光脑袋低垂着,看不见面孔。这张照片曾在多次影展中获得大奖。高局长很喜欢这张照片,认为它拍得极有气势,他把照片镶框,挂在办公室里。很久以后,一个文艺界的朋友才告诉他,这张照片是有寓意的,当然是贬意,它象征着“权力对人性的抹煞”。高局长暗暗有点恼火——那个拍照片的小子太不地道啦!记得在拍照时,为了取得俯拍的效果,记者在办公室立起了高高的梯子,折腾了很久,而他还大力配合呢!不过他没有舍得毁掉这张照片,只是把它从办公室摘下来,送回家里。
高郭东昌局长今年五十五岁,已在特区警察局干了三十五年,从一名二级警员熬到二级警监。在这个庞大的官僚机构(这个名词不带贬意)里,他是一只极为尽职也极为称职的齿轮。每个时期的国家机构中,都分为决策层和执行层。决策层是一些睿智的、谨慎的人,他们在决定一项国策时,总是诚惶诚恐地反复掂量,尽量考虑正面和反面的因素。比如,他们在定出“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国策时,也在考虑这种急刹车式的政策所带来的副作用,诸如人口的老龄化、人口体质的下降、对独生子女的溺爱等;当他们定出“限制B型人”的国策时,他们也反复掂量这项政策在道德上的合法性,掂量它会不会在社会上造成不安定的隐患,等等。可以说,任何政策都是“两害取其轻,两利取其大”的结果,但一旦政策确定,到了执行层之后,这种辨证的思考就被斩断了,执行层坚定地认为,上面的政策都是完全正确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其才力把它执行到极致,哪怕这样的极致已经超越了决策层的本意。
四杠两花的二级警监高郭东昌就是执行层最典型的一员。他的一生与B型人政策相连,在他心目中,对B型人的限制、防范乃至镇压已经成为宗教信仰和哲学信仰。
他呷着绿茶,浏览着报上的报道。实际上,其上的内容他早从太空巡逻队的报告和电子版新闻中看过了。昨天的决定是在比较仓促的情况下作出的,不过他现在并不后悔。可以说,正是他的当机立断平息了一场政治地震。
他默默端详着报上刊登的死者照片,吉野臣和RB基恩的照片没激起他什么感情涟漪,但宇何剑鸣和吉平如仪激起了内疚。宇何剑鸣,他的爱将之一,一个优秀的警官,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高郭东昌接触过成千上万的类人,他们身上都有明显的“类人味”,那是拘谨、萎缩、暗淡等说不清的感觉。他曾自负地说,任何一个类人坐到他面前,他都能闻出他的异味。但宇何剑鸣和他一块儿工作了八年,他却从没闻出什么来。剑鸣性格开朗,笑容总是明朗的,专业精湛,辨认假指纹的直觉没人比得上。
可惜,他是一个类人。
对事态发展到这一步,高郭东昌觉得很遗憾,但无法可想。他已为剑鸣尽了心——他还筹谋着为他请律师、让他网眼逃生呢。局长叹息一声,把报纸推开。
他按下对讲机,对秘书说,通知拘留室,把何不疑带来。“不,”他改口说,“把他请过来。”他打算和何不疑做一个交易,一个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交易。少顷,办公室的门开了,女秘书谦恭地侧着身,引着何不疑进来。局长起身欢迎,含笑指指桌子对边的椅子。何不疑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径直走向那把椅子,坐下。
这位八十岁的老人身体很好,腰板硬朗,脊背挺得很直,步伐稳健。齐洪德刚揭发的材料上说,2号前首席科学家何不疑三十年前从2号工厂里偷了一个十斗儿,方法是使用他的假肚子。局长不由朝他的肚子多打量两眼,没错,他现在没有大肚子,腹部平坦,身形如年轻人一样健美。
何不疑与局长对视,目光平静如水,他的衣着十分整洁,三天的拘留对他似乎没有一点儿影响。高郭东昌端详着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敬畏之情。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童年,童年他是在农村度过的,每天和万千生灵在一起:从泥土中钻出来的豆苗苗,在水面上滑行的卖油郎,蜻蜓停在草尖尖上,蚂蚁在地上匆匆行走。他常常逗蚂蚁玩,用一片叶子截住蚂蚁的去路,等它爬上叶子,再把叶子移到远处。蚂蚁爬下叶子后,会没头没脑地转两圈,然后迅速找到蚁巢的方向,又匆匆爬走了。这些小小的蚂蚁是怎么辨认方向的呢?每一只小小的生灵都有无穷的奥秘,无穷的神奇,它们似乎只能是上帝或天帝创造的。可是,忽然间,何不疑们用一堆原子捣鼓捣鼓,摆弄摆弄,就弄出了“真正的”生命,甚至人类!
当然,他对何不疑的敬畏也夹着敌意,他觉着这些科学家太多事!他们穷其心智造出了类人,使社会不得不竭力防范和限制,这是何苦呢。不过,这些比较玄虚的思辨先抛到一边去吧,自己的责任是执行法律。何不疑触犯了法律,他主持建造了一道大堤,自己又在上面扒了一个大洞,他的所作所为太不负责任了。
高局长欠欠身,把报纸推向对方:“何先生,先看看这则报道吧,你在拘留室里看不到外边的消息。”
何不疑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