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佩微微低头看向了地上的照片,脸上有惊诧的表情一闪而过。
“咦?”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照片。
在她小时候,拍照不似现在这样方便便宜,但是每一年她或者子泰生日的时候,妈妈总是会带着他们去拍一次照片,作为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回忆和纪念。
拍这一张的时候,她记得是子泰三岁生日的时候。
那时候她已经能够记事,大约是艰苦的童年让她早早变得成熟起来,很多当年的细节都被清晰地刻在了脑海中。
她记得弟弟唇角腼腆的笑容,记得妈妈粗糙的手放在自己只穿着背心裙的肩膀上时的感觉,也记得她拥抱着自己和弟弟时候的温暖。
可是这张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唐佩有些疑惑地将照片翻了过来。
背后那行苍劲的字让她微微一怔,片刻后,重新抬头看向了连修靳。
刚才还意气风发的连三少,好像瞬间便老了好几岁。
他一向挺得笔直的背脊,此时却微微弯着。
从前他看着唐佩的目光,向来带着几分不屑和厌恶。
但现在,却充满了,复杂的,甚至有些不敢面对的痛苦。
唐佩眨了眨眼睛,突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缓缓将楚君钺写的那行字再一次念了出来:“永远无法传达的道歉。”
当真字字诛心,如利剑般,直射连修靳的心脏深处,让他再也无法维持最后那点骄傲,在唐佩念完最后那个字的瞬间,伸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哑声说道:“别再念了!”
唐佩冷冷笑道:“这样的话,你都受不住。难怪妈妈一直到去世,都不肯带着子泰来找你。”
她笑容含着致命的毒药,继续凌迟着连修靳的伤口:“这一次等子泰好了之后,我会带他回s市。你,没有资格做一个父亲,也没有资格照顾子泰!”
她冷冷说完这句话,不想再理浑身都在抖个不停的连修靳,转身重新朝病房走去。
她来,本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
本来还在为报复连三少,是否会伤了弟弟的心而犹豫。
现在却什么都不用多想了。
弟弟根本不会需要这样肆无忌惮,没有尽到一点父亲责任的连三少。
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心!
“唐……唐佩,等等!”唐佩才走出几步,连修靳却在身后唤住了她。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样的不屑和傲慢。
有些嘶哑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低低的哀求,连修靳又道:“那照片……那张照片……”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被唐佩收走的照片,又道:“能还给我吗?”
唐佩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连修靳。
她站在走廊上,那里的灯光明亮而干净,照得唐佩的目光也是如此的清澈。
连修靳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几乎快要抬不起头来。
可他仍然看着唐佩手里那照片,再次开口道:“能给我吗?”
“二十年前,你不是亲手丢掉了这些吗?”唐佩淡淡说道:“如果连三少愿意,这样的照片可以要多少有多少。可你不是,从来没想过去要吗?”
她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丝毫的指责。
可越是如此,却越是让连修靳浑身都难受起来。
唐佩慢慢走了回来,不屑地一笑,将那张旧照片重新放到了连修靳手上。
她的双眼看着连修靳的双眼。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十分恶劣。当年不问缘由便对妈妈疯狂报复,害得偌大苏家分崩离析,害得妈妈因为过度的劳累而早早离开了自己和弟弟,害得弟弟,几乎从来没有过过一天真正安宁舒适而幸福的生活……
唐佩闭了闭眼睛,她有多么恨,直到今天见到被连修靳刺激得昏迷的弟弟时,才彻底明白。
她重新对上了连修靳的视线,昨天还意气风发的男人,此时却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孩,目光闪烁而逃避。
但唐佩却没有给他继续逃避下去的机会,她看着连修靳,看着这个害了她妈妈和弟弟一生的罪魁祸首之一,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要回去,又有什么用呢?你对着照片再说什么,妈妈也听不到了。”
连修靳的脸色,那一霎那简直白得和鬼一样。
唐佩不愧是楚君钺会看上的女人,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将楚君钺送他照片的目的讲得清清楚楚——
只能看着,却再也无法碰触!
即使自己后悔了,痛苦了,想要道歉了,但斯人已逝,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他永远都求不到,来自那个人的原谅。
连修靳跪了下去。
对着唐佩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手中紧紧握着那张泛黄的旧照片,跪倒在了医院走廊冰冷的地板上。
灯光打在他的头顶,昨日还风流多情的连三少,却显得那样孤独。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苏黎世自己的一处公寓里。
他很少来这里过夜,但是常常在这里处理一些公务,派出去的连家下属们送来的报告,此时便静静躺在书房的桌子上。
连修靳将照片放在了一旁,慢慢翻开了那叠报告。
因为说了要最详尽的报告,所以报告很厚,但其实记录的事情并不算特别复杂。
上面详细记录了苏海瑶离开唐家后,直到去世的所有能查到的经历。
那时候苏家早已分崩离析,苏家仅存的几房亲戚,都因为害怕着连修靳的报复,没有人敢收留苏海瑶。
她身上不仅没有钱,还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女儿。
一个带着小孩的孕妇,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能在孤苦无依的环境中咬牙活下去。
连修靳即使不去看,也可以想象那其中的艰辛。
他慢慢翻着一页一页的记录,看着苏海瑶生下他的儿子后,因为子泰的身体缘故,在他还未满月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工作。
她身体的病根,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连家三少的雷霆报复手段,震慑住了s市绝大多数人。
再加上唐家和孙家对苏海瑶毫不留情的刁难,让她即使怀揣着国外名校的研究生证书,却很难找到一份能养活两个孩子的工作。
堂堂苏家大小姐,s市有名的内外兼备的才女,最后沦落到只能做一些枯燥的,极其伤精耗神的工作。
如果不是为了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苏海瑶或许还能远赴他乡,想办法从头再来。
可是子泰和唐佩都还太小,她没有办法带着他们颠簸奔波,可那些不需要学历,甚至不需要个人简历的工作,能提供的钱实在有限,她只能咬牙每天打三份工。
连修靳看着上面列出来的,那几年里苏海瑶曾经做过的工作,白纸黑字在他眼中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几乎是逃避一般,飞快地将报告翻过了这些内容。
再往后,是苏海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当年的很多旧房子,早已不复存在。
可连家的工作人员实在太过可靠,竟然辗转通过当年他们的邻居,找来了一些老房子的旧照片。
斑驳的墙面,低矮的天花板上深深浅浅的污渍,狭窄的空间……紧紧能让人遮风避雨而已的地方,连家三少这一辈子,都从未想过,他的儿子,竟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长大。
报告猛然被摔在了地上,连修靳仰头望着公寓书房天花板上,带着意大利风情的浪漫灯具。
光是这一盏灯,或许就足够换一处舒适的,至少干净整洁,通风良好的房间。
可是这盏灯,却仍然闪着冷冷的,有些刺目的灯光,安静地呆在那里,仿佛在嘲笑着连修靳的无能。
报告摊在地上,最后一页是一张手写的信笺。
连修靳蹒跚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走过去,将那信笺捡了起来。
娟秀的字迹曾经也是他十分熟悉的,两个人还没正式在一起的时候,最常做的,便是鸿雁传情。
可是那信笺此时在他手中,却抖得让他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那是苏海瑶写给她大表哥的一封信。
信里面,苏海瑶是在向自己的表哥求助,因为子泰的身体实在太弱,而治疗他身体的医药费又太过昂贵,即使只是维持生命,不进行手术,也不是那个时候的苏海瑶能够承担的。
可是信寄出去,对方收到了,却是没有丝毫帮助她的行动。
没有人比连修靳更清楚,原因是什么了。
连修靳想不起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只记得当年的自己,为了让苏海瑶知道被背叛的痛苦滋味,逼得苏家几乎所有亲戚,举家全迁,一个都不敢留在s市帮助苏家。
甚至远远搬离了s市,也不敢再和苏海瑶他们联系,唯恐连家三少的雷霆之怒,会连累到自己。
信纸也已经十分陈旧,被连修靳紧紧攥在手心里,很快便皱成了一团。
他就蹲在那里,颤抖着慢慢将从唐佩那里拿回的照片贴在了唇上。
眼泪缓缓从他双目中流出,他终于知道唐佩所说的后悔的滋味了。
这世界上最让人痛苦的事情,不是做了错事,还没求得原谅。
而是当年想要去祈求原谅的时候,却发现佳人已逝,青冢长存。
无论你再做什么,她也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了!
至少二十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连修靳,再一次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泪水沾湿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人双眼仿佛也染上了眼泪。
可连修靳却知道,她再不会为了自己掉泪。
信笺的最后一行,大约是苏海瑶心中烦躁无处发泄,信手写下的一些内容——
“子泰体弱,本想将他送往他父亲身边,dna检测报告也可由我提供,希冀他还能念子泰是他骨血,出手相助。可每每在报上见他揽新欢出入,笑容宛然自若。恐早已忘记子泰存在。我不忍子泰委屈,只得将他留在身旁,实在再自私不过。似我这样的母亲,大约寿数难长,只愿能见我佩佩及子泰长大成人,那么即便将来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也无怨无悔。大表哥,我死之后,连三少仇恨也会随之淡去,望你看在昔日情分之上,替我照顾一双儿女。来世瑶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隔了一行,又是一行小字——
“惟愿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连修靳几乎崩溃。
他将自己关在这间公寓里,几天没有出门,不接电话,也不再理会连家事务。
就连连天睿,也根本没法见到他。
直到三天后,连天睿终于忍无可忍,带了专业人员,不顾连修靳的怒火,直接破门而入,才重新见到了自己三叔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