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黎明,雾气缥缈的时候,有孤身一骑穿越沼泽而来,马上少年手持红色旌旗,惨淡的阳光中十分触目。屈射前哨大骇,只当被伊次厥发现了藏身之地,暗暗搭上箭,准备取他性命。
“且慢!”谢伦零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按住他的手,“那是中原的旗帜。”
果然那少年朗声道:“颜王震北军麾下使者求见屈射王。”
“放他过来。”均成也闻讯赶来,认明了颜湛的旗帜,命道。
那少年快马奔近,在均成面前施礼,“颜王在南二十里外设宴,请屈射王携王子同往。”十四五岁的少年,举止不卑不亢,平静得骇人,双目望向均成时,甚至凛然有些威严。
“知道了。”均成早年的兴奋被时光消磨了许多,只微微点了点头,“必定赴约,请回。”
夺琦与屈射贵族都道:“宴无好宴,王要赴约以示屈射之勇,王子便不必去了吧。”
均成此时仍只有阿纳一子,夺琦自然不放心。
谢伦零笑道:“王子还是去得好。”
“为什么?”夺琦大奇。
“那个邀约的使者,就是颜王的嫡长子颜铠。他的儿子敢涉险地,王的儿子也不能示弱。”
均成终于动容,命人叫上阿纳,带了谢伦零和五名屈射贵族出身的勇士,欣然赴约。
向南二十里的矮坡之上,只有孤零零一座白帐,中原士卒虽有百来人,大多却是准备盛宴的仆役,只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青年将领,远远抱拳,便策马给颜王报信去了。四周安静得难受,谢伦零不失时机地咳嗽起来。
“来了,那便是颜王。”他捂着嘴微笑。
颜湛坐于黑马之上,不疾不徐行来,修眉轩展,微笑道:“这便是射落我中原大将洪失昼的屈射王,久仰了。”
均成大笑道:“久仰二字本是我想说的话呢!”
在均成的灿烂光辉下,颜王却有月华般的镇定气派,白帐之前,塞外与中原的主宰者的恢然气势似动天庭,飞卷流云也行得慢了,稀薄的阳光隐去,天空阴霾。
颜王请均成至白帐内入座,共尽一杯之后,直截了当道:“中原与伊次厥纠缠已久,此番既然来到军前,我拟永绝戎翟大患。努西阿河无论对中原还是匈奴,都是必争的天险,我欲击溃伊次厥,必然要渡河决战。”
“然。”均成点头。
颜王道:“只恐渡河时为他所趁,望屈射王能相助一臂之力。”
“要我先出击戎翟侧翼,中原趁他混乱,过河击溃他?”
“正是。”
屈射贵族面面相觑,都望着均成。
均成一笑,“正中下怀。”
“王!”屈射贵族都是大惊。
颜王亲自奉酒在均成手中,道:“如此一言为定。”
“但有两件事,”均成却不急着饮酒,“其一,伊次厥的人头归我。其二,此战之后,中原大军须退回努西阿河以南。”
“又有何妨!”颜王仰头饮尽杯中酒。
均成起身饮干,道:“我信你。”与颜王一同将酒杯击碎与地,都是微笑。
“如此我便不再久留。”均成道。
颜王却拦了一拦,“屈射王留步,我请王子见个人。”
“谁啊?”阿纳听不懂正事,正觉无聊,此刻睁大了眼睛。
“阿九,过来。”颜王向后招手,“认识你今后最好的朋友,最强的对手。”
一个锦衣孩童步出,走到阿纳的面前,拉了拉阿纳的手,“我叫颜久。”
白皙的孩子,象新雪垛出来的人物,阿纳觉得指间纤细无力的体温传来,不由笑道:“阿纳。”
颜王耐心地对颜久道:“只需二十年,屈射王便能一统草原诸强,届时为屈射王南下攻打中原的,就是你面前的小王子了。”
两个孩子还都有些茫然,但均成却知道,颜王所说的,正是他今后笔直的人生轨迹。
“我会再遇到他?”颜久仰头看着父亲,“哥哥呢?”
颜王笑道:“哥哥自然在朝中啊。”
“哦。”颜久使劲晃了晃阿纳的手,“你和我。”
“阿纳就留在这里吧。”均成道,“让他告诉你中原究竟是什么样的。”
颜久大喜,“留下来,留下来,我有一匹好马,你也骑。”
阿纳嗤笑他,“我的马更好。”
父亲们大笑起来,谢伦零看着两个仍象玩偶般的孩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
中原与伊次厥又僵持了一个月,此间均成统领人马悄悄绕至戎翟侧翼。就在努西阿河流凌的前夜,均成一部臂缠白绫,高举弯刀,十万精骑直扑伊次厥联营。一瞬间漆黑的夜色被火光染成黯淡肮脏的血红。杀声之间,对岸鼓声闷如雷霆,颜王铁甲隆隆逼近,马蹄带着努西阿冰冷的河水,踏上北岸。杀戮连天,战火不绝,伊次厥乱军中几度重整人马突围,都被冲散,三十万大军战成二十万,就在次日傍晚一溃而崩,败军四散奔逃,颜王铁甲和均成轻骑紧追不舍,千里败退之路,处处是戎翟的白骨尸骸,。
伊次厥仓皇逃往原来王帐所在带林,均成抄山路迎头阻击,终于遭遇。伊次厥身边只余五千余骑,被均成大军冲击,顿时溃不成军。伊次厥身中流矢落马,乱军中被马蹄蹂践,踩断脊骨,奄奄一息。
均成跳下马,从夺琦手中接过利斧,走到伊次厥面前。阳光中俯视的脸庞就象主掌地狱的神祗。
“不过一死……”伊次厥拼力咬牙道。
均成沉默,巨斧切断长风,清脆地斩下伊次厥的头颅。
这便是上元九年定凉州一役。均成与颜王大胜后最终在努西阿河握手道别,两人远眺大河南北,对今后的路程无不了然于胸。唯一让均成吃惊的是阿纳,与颜久分别后,在马上悄然抹着眼睛。
“你在干什么?”均成问道,“怎么哭了?”
阿纳扁了扁嘴,惭愧无语。
“为了那个孩子?”均成惊讶道,“那个孩子今后回来杀你的时候,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呢。”
阿纳似乎没有为父亲的箴言所动,只是缠着谢伦零学写汉字,说要给颜久写信。直到阿纳的汉字汉语都炉火纯青的时候,这封信也没有写成,而颜久也从来没有只字片语的消息传来。
均成此后十七年再也没有渡过努西阿河,辗转纵横多年之后,屈射征服四方二十八国,草原几乎为其一统,均成也在庆熹二年称帝,从此之后,再无戎翟单于,取而代之的,便是屈射的均成大单于了。
至庆熹十年,均成的疆土已扩展到北方贺里伦边境一带,其时东方尚有斡陆,均成正亲自领兵征讨,而贺里伦人游牧不定,性格凶悍,经常放牧至屈射境内,一旦与屈射人兵戎相见,四处游牧的贺里伦人便蜂拥而至,十一岁以上男子都挽弓上阵,直战到最后一人。如此消耗分散屈射的兵力,渐渐成了均成的大患。而斡陆激战正酣,均成分身无术,北方征服贺里伦的战事,便交给了夺琦。
左屠耆王夺琦五月兴兵,至七月中便退出了贺里伦。均成闻讯,自然大惊。
“为什么退兵?”他问夺琦遣来的人。
“左谷蠡王重伤,只怕不行了。”
均成豁然起身,碰翻了手边的水盏,“什么?”
均成五十岁的时候,早年共同征战的朋友大多已去世,而夺琦与他并称屈射的雄师,却总能化险为夷。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死神的利斧终于有一天会落在他和夺琦头上。
“将前方十万人悉数调回,转攻贺里伦。”
“父王。”阿纳呼了一声。
谢伦零道:“单于,只需三个月,斡陆就为大军攻下,此时撤回,岂不是前功尽弃?左谷蠡王还在世,现在就说报仇,不吉祥。”
均成道:“贺里伦人早成我大患,若我不取下它,留在身后总有后顾之忧。”
谢伦零道:“暂时消除贺里伦之患并非一定要动用大军。我愿意为单于做说客,使两国暂停干戈。”
均成摇了摇头,“不会的,贺里伦人的性子决不会投降息兵。”
“不试试怎么知道?”谢伦零笑道。
谢伦零次日就启程了,而阿纳则奉命接管夺琦辖下大军,一旦谢伦零说降贺里伦不成,便立即提兵北上,不计死伤,必须攻陷贺里伦全境。
谢伦零去了十日,却带回了好消息:贺里伦愿臣服均成大单于足下,并将公主送往均成王帐和亲。无论是均成还是阿纳,都觉大出意外。相问之下,谢伦零总是笑眯眯用中原话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八月金秋,贺里伦已然下霜,清晨走出帐外,满眼都是白花花的,清冷的风能吹人一个寒战。阿纳立于帐外,在冷风里跺着脚,一地白霜溅湿了他的牛皮靴子,他伸着懒腰,向北边眺望。
贺里伦和亲的队伍正慢吞吞而来,如同深秋仍找不到洞穴的僵蛇。
“啊,来了。”身后夺琦笑道。
这两天他的身子似乎好了很多,有时能在奴婢的搀扶下出门走动。
阿纳心不在焉地点头,没有比这种事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降国的公主不受屈射人的礼遇,贺里伦公主慈姜在一片寂静中下了马车,抬起冰蓝色的眼睛,默默环顾周围夺琦下属的敌意,忍耐着向夺琦和阿纳跪拜。
阿纳向她微微颔首,算是行过了礼。慈姜在使女的簇拥下又回到马车中。
“启程。”阿纳吻过夺琦的手,上马吆喝。
车轮辘辘,马蹄刨起惨白的泥土,夺琦向他们慢慢挥着手,雄伟的身躯却在晨光中倒了下去。
“舅舅!”阿纳唬了一跳,奔到夺琦身边,“快抬进去,抬进去。”
夺琦在温暖的空气里才缓过来,胸腔里呼噜噜翻滚着浊气,“均成娶得太多了。”他抚摸着阿纳的脸庞,“生的儿子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阿纳急于检视他的伤口,吼道:“舅舅!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夺琦微笑,只是将要讲的话一口气说下去,“你喜欢那个贺里伦公主,却也不要急。”
“我没有。”阿纳被他道破心事,涨红了脸。
夺琦看着穹庐顶上即将燃尽的油灯,慢慢道,“他和我一样,也快了。以后都是你的。”
※※※
八月,左屠耆王夺琦在贺里伦边境薨逝。均成听着阿纳亲口说出噩耗,只是茫然。他拨弄着以伊次厥头盖骨做成的酒碗,静静地出神。
“夺琦最后说什么了?”均成在阿纳背后问。
阿纳从门前转身回来,“舅舅说,阙悲王和已故大阏氏闼穆阿黛,还有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