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不置可否,凝望着我的目光依旧安静。
那匕首上的符咒让他在短期内无法动弹。
不过,我已经不敢再靠近他了。
其实,现在我们还能这样平静地对望,很大一部分原因,源自衍的克制。
即便他暂时被符咒镇住,他也完全有能力将我撕成碎片。
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召唤,这天地间的妖魔鬼怪,都会为他差遣。
可是,他什么都没做。
这也是我预料到的情况。
衍太骄傲,而且,至少,对我是有一点余情的吧——就算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死物,这样任劳任怨地在你旁边呆了几百年,也会有感情吧。
何况,我还是个活物。
他不至于绝杀我,但有了这一次,下次见面,他也断不会再客气。
衍被制住后,大楼的电力系统恢复正常。走廊的灯重新恢复正常。
电梯的数字又开始跳动。
它正一层一层地往上爬。
我的舌尖留着衍冰冷的血腥味,抵着上鄂时,凉丝丝的感觉直沁心底。
“别再找我了,你该知道,我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我将匕首收进长袖里,背靠着电梯的金属大门,微笑道:“奉劝你一句,以后千万别惹女人,尤其是不要把她逼急了。”
因为,每个女人都有变成蛇蝎的本能。
她们曾经对你多么温柔,就可以变得多么强悍。
衍听完我的话,竟然还能做到如斯平静,他最初的讶异已经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莫测而兴味的笑。
“这样才是锦夜。”他淡淡道:“魔宫里那个乖巧听话的王后,倒一点都不像你。那个锦夜太苍白怯懦了。”
我愣住,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魔宫那个对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锦夜,难道就从未入过他的眼吗?
我很挫败,简直是伤心扼腕啊。
——天知道我为了维持那个贤惠知性的形象,费了多少劲,几乎把自己忍成内伤。
结果,就这样被他轻飘飘地否定掉了?
吐血。
撞墙。
不过,那些已经是往事了,所谓往事如烟,我又何必为那些烟雾再争辩什么。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们没干系了。”我耸肩,不以为意地说。
衍依旧是笑,镜片后,那双深邃如碧海的眼睛,闪着暧昧不清的光芒。
“如果把你逼急了,你会怎样?没有了那只猫,你还会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他含笑问,声音却也冷了下去,如我刚才一样,冷成一团冰。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这个时候,叮得一声,电梯门再次滑开了。
我退进了电梯里。按下了一楼的按键。在电梯合拢的那一刻,我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如果那样,我会杀了你。”
那句话说完,电梯彻底地合上了。
我不知道衍是怎么回答的。
只听见,从电梯外逸进的一缕笑声。
冷而轻的笑。疏疏淡淡的,像夏日碧空中被风送走的流云。
待走到酒店大堂,我这才知道外面的雨有多么骇人,大自然的磅礴浩瀚,终于向世人掀开了它的一角面纱,闪电一阵紧一阵,撕扯着天边的红云,苍穹裂开了口,红色的血芒勾勒着楼层的轮廓,如连绵欲崩的山脉。雨势很烈,狂风翻卷,伞是撑不住的,即便是雨衣,也被吹得紧紧地裹住身体,夹杂着冰雹一样的雨粒,让行人喘不过气来,只能折服在黑暗力量的淫威下。
因为刚才的断电,大厅有点乱,工作人员正在检修线路,旋转的玻璃门自己转个不停,雨丝吹了进来,门口一片湿漉漉的水渍。
我朝四周迅速地看了一圈,一时之间,也找不到雨衣,只能将风衣后面的帽子戴起来,也不理会前台小姐的阻止,大步迈入外面宛如世界末日般的雨幕里。
当前第一件事,先去找林子情。
小爱应该已经找到他了,毕竟,又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
只要林子情替小爱封住了气息,我就立刻带着他远走高飞,去一个衍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
也许,会再开一个酒吧。
酒吧的名字,依旧叫做锦衣夜行。
当然,那些都可以容后再想,当务之急,还是离开。
离开衍。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匍一出门,雨便劈头盖脸地袭了过来,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变得无比沉重,好像铅做的。
我立刻察觉帽子的无用,甚至连衣服都是无用的,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中,总之是要被淋湿的。
不过,好在我很快便看见了林子情与小爱。
他们看上去似乎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同样湿漉漉的,狼狈至极。
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风雨,让街上的车与行人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宽广的主道上,林子情双手扶着小爱的胳膊,背对着我。
林子情还是白天的着装,白色衬衣,黑色休闲裤,不过,衬衣已经完全贴在了身上,勾勒着他精瘦颀长的身躯,宽肩窄腰,结实而清隽。
小爱则被他挡着,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同样笔直修长的双腿,微微曲着。
不过,这个角度望过去,两个叠起来的人影,怎么看怎么诡异。
我立刻冒出一头黑线。
光天化日咳咳,不对,夜黑雨大的,难道,有奸情?
甩甩头,我赶紧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倘若小爱知道了,他一定超级鄙视地、痛心疾首地指着我,“锦夜,你脑子里的东西能不能纯洁点!”
雨依旧很大,大概因为雨声的关系,我一直走到林子情身后,他才有所察觉。
转头见到我,他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表情依旧严肃。
我朝他点点头,目光转向小爱。
小爱的手扶着林子情的胳膊,头微微垂着,睫毛低掩,凝着水珠,水珠滚落,划过紧闭的眸。湿漉漉的额发贴着脸颊,脸很苍白,几乎透明了,就好像浸泡了许久的琉璃,看上去特别纤细,好像一触即碎。
“怎么了?”我吃了一惊。
虽然知道他被我赶出来的时候有点发烧,但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我方寸大乱。
“不知道。”林子情皱眉,依旧稳稳地扶住小爱,“刚才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有点不对劲了,很虚弱。可是他什么都不肯说,只让我赶过来帮你,还没走到。不知怎么就晕了,我已经检查过,可是查不出任何原因。”
我心口一揪,绕过去,从林子情手中将小爱接了过来。
小爱还是昏迷的,扶着他的时候,他的头软软地靠在我的肩上,嘴唇微抿,眉头轻蹙,像一个正熟睡着,梦却不安静的孩子。
我伸手将他脸上的雨水抹掉一些,抬头道:“不管怎样,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林子情却没有动,他站在原地,“衍在这里吧?”他问。
我这才发现,林子情的眼睛很亮,亮如漆黑夜空里的星辰,熠熠生辉,闪着金属的光泽。
就像一个最出色的猎手,面对一个最具有挑战力的猎物。
我心中哀叹。
也许,我还是低估了林家人的骄傲,他们不会干临阵脱逃的事情。
更何况,林家与衍的渊源,已经持续那么久了。
——上一次林子情借助我的力量离开,只是因为那次狭路相逢太猝不及防。这一次,他应该不会再主动离开了。
他是有备而来的。
我咬唇,并不想劝阻他送死的行为。
事实上,他们双方打得不开交,正是我喜闻乐见的结果。
只不过
“林子情,我们的交易还有效吧,我不管你要不要去对付魔君,在此之前,你先把小爱的妖气给封印住。”
等妖气一封,我管你们会不会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只要带着我的小爱安全离开就行了。
林子情却有点为难地摇了摇头,他抱歉地看着我道:“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为什么?”我惊问:“你反悔了?”
“不是。”林子情淡淡道:“是他体内的妖力太强,而且极其不稳,我没有把握能封印得住。”
我怔住。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我的心狂跳,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浑浑噩噩的下午,我拎着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走在空寂无人的大殿里,脚步声撞着墙壁,又清晰地反弹回来,在半空里不停地徘徊,旋转。
音坐在王座上,虚弱而清美。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剑刃入骨时的感觉,血溅了出来,洒在了白色轻扬的纱帐上,他倒下,全身如着了火,突然焚烧起来,炽烈洁白的焰苗,那么炙盛,如陡然盛开的大丽花,然而,却没有一丝温度,即便连面前沾血的帷幔,也没有燎烧分毫。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魂,无比干净无比剔透,从帷幕后,极光一样悬浮着,又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当时,是什么让我突生不忍了呢?
大概因为他太干净了,那抹魂,莹白的,澄澈的,纯粹的没有一点阴影。
传说中的妖王,妖界之王,竟有这样一个平和得近乎单纯的魂灵。
在这个爱好和平的国度,即便是王,也从未接触过杀戮。
所以,衍的侵略才能如此顺利,当兵刃刺来时,各式各样的小妖们,大多数,只能睁着他们无辜的眼睛,困惑地看着这一切。
不过,待他们回神后,做出的反抗也是最激烈的。
许多年后,我知道了他当时之所以会那么虚弱的原因。
不是因为我,而是他刚刚用自己所有的精血,为那个已经战火遍布,残破不堪的国度祈福,为他所有死去的国民超度引导,让他们归往无恨的彼岸。
妖族就此沉睡,沉睡在音用尽生命缔造的梦里,那里平和依旧,没有战火,也没有伤怀。
许多年后,我听衍说起那件事时,小爱正缩在我的脚边,慵懒而温柔地蹭了蹭我的脚背。
如果小爱想起来了,如果小爱发现自己被杀死自己的人霸占了那么久,他还如此用心地依赖过我。他会恨我吗?
雨依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