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洛低头良久,泪珠一滴滴坠到衣上,瞬间被吸干,洇出一个色泽略深的圈,未几,湿处已经比巴掌还要更大。
兰素萦见兰洛伤心,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须知女子,一生最要紧的便是要为人正妻。若能得嫁一位敬你爱你的夫君,更是锦上花的好姻缘。。。。。。”
她絮絮说着,兰洛一边听,一边就不由得攥紧了手指,鼻翼煽动。她突然抬头,满面痛苦:“可是,姑母,你明知我自幼喜欢的是瑛哥哥!!在他身边一日,我便欢喜一日,哪怕只是能得见一面!另嫁他人,遍如将我寸寸凌迟一样!!三少虽好,但对三少,我心中只有感激和愧疚啊!”
这句话冲口而出,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量,她全身颤抖着跌坐下来,掩面而泣。
兰素萦闻言,赶紧推窗,出门,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厉声道:“荒唐!你这样说话,哪里还有一分女孩儿家的矜持!!”
兰洛压低声音悲泣着,断断续续道:“可是,姑母,我真的没有办法。。。。。。”
兰素萦看着哀婉的兰洛,心中又气又疼,斥道:“你以为,薛家二公子,堂堂英国公幺孙,会娶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寒微孤女为正妻吗?!况且,这名孤女的嫡亲姑母身为薛府妾侍!!这些年你在姑母身边,还没有看到为人妾侍者多么低贱多么卑微吗?!”
兰洛闻言,单薄的身影摇晃两下。
半晌凄然摇头:“只是能得常伴在他身边,我就欢喜无尽心满意足了!瑛哥哥,也曾经对我极好的!就算。。。。。。”
她深深吸了口气:“就算瑛哥哥来日被迫另娶名门闺秀,。。。。。。若他心中只有我,我便也如他的妻子一般,。。。。。。”
兰洛面上有梦幻般的欢欣和娇羞,泪珠却缓缓滚下。
兰素萦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片刻,敛了精神,咬咬牙,硬了硬心肠,绝然道:“不要说梦话吧,就算神女有心,襄王有梦吗?!薛瑛中。。。。。。他心中并不曾喜欢过你!!”
兰洛闻言,面上顿失血色,目光痛楚,嘴唇哆嗦着缓缓低下头去。
兰素萦深吸一口气,声音平淡无波,一字一句,却都透出寒冷怨毒:“你在说什么梦话!!为人妾侍,若不得爱宠,奴婢都会踩到你的头上;若得爱宠,更有多少阴毒招数会招呼过来,绵绵密密,不容喘息。一个疏忽,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她看着兰洛,胸口起伏,急速呼吸着,尖锐短促一笑道:“姑母膝下荒芜,但,你当姑母真得不曾有过孩儿吗?!”
兰洛大惊,忘记了流泪,抬头望着姑母。兰素萦惨白着脸失神笑道:“那个孩子,约摸才五个月大,手足俱已经长全,是个男婴呢!就被一碗汤药生生逼出我的腹中。。。。。。”
兰素萦无声流着灼热的泪,胸口剧烈起伏,却是一点哭声也无。
兰洛面色变得刷白,双手寒凉如冰,紧紧揪着胸口衣襟,仿佛就要晕厥一样,喃喃道:“汤药,汤药。。。。。。”
末了,短促惨笑两声,轻声道:“岂止妾侍,。。。。。。”
言罢,游魂一样飘出房间。
近午,阳光中渐渐升起暖意,晒在身上,十分适意。薛瑛中一边在冬日庭园中信步走着,一边静静思索,神思却始终难以集中。
良久,他停步抬头,却发现自己竟再次来到那处小庭院前。
伫立片刻,他静静转身,正欲离开,却听到院中簌簌有声。眉头一拧,复又回身。荒凉也罢,清寂也罢,他总是不许有人改动这里分毫的。
推开半掩的院门,拾步迈进,抬头的瞬间,目光循声扫过,却如遭雷殛,僵在当场。
西厢小窗下,一树红梅一树白梅,红白交映中,一抹鹅黄色清瘦身影,背朝自己,只见一个侧面,正伸出纤白素手,去折一枝红梅。
薛瑛中脚步无声无息,那人一心只盯着梅花,并没有发现。
兰洛凝神攀着花枝,心中一片惨然:原以为,自己有幸,薛府是她的桃源,自己能永享宁谧喜乐,不料,此处也是暗色沉沉,血腥逼人。。。。。。。只这方小院,有过短暂无瑕的幸福快乐。与其他地方相比,虽有些破败寒酸,但这是她生长了十年的地方啊!这里有她所有的欢乐,梦幻,憧憬,期待,当然,还有惨痛。自己一去,总要小半年不能再回来,只望能将这曾经的一方梦中乐土的一枝□带回吴宅,盼这一树灼灼如火的红梅,能为她百结的柔肠带来一点抚慰。
老梅树枝遒劲,想要齐齐折断并不容易,兰洛手上力气甚小,加上刚才神伤,更是无力,鼻尖微汗,那梅枝却依旧有几缕筋络与老树相连,难以断除。
看着因为用力而被震落的片片花瓣,她的眸中滑过一丝迟疑和急躁,甚至还有一点伤怀。
她已出薛府,与这薛府再不该有什么牵连,连这一花一木也不该擅自带走的。
正在怔忡,一茎花枝伸到她的面前。她愕然,含上礼貌的微笑回头,正要道谢,却在看到身旁之人的面庞时木然僵立,不能移动分毫。
薛瑛中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容颜,心中似欢喜,似惊惧,似酸辛,似苦楚,百般滋味,难以辨清,最后竟至茫然。
她原本精致细腻的如花肌肤,此刻丧尽红润,呈现出略呈透明状的青白,隐隐可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灵动的双眸水波粼粼,不是眼波流转,却是泪光莹然。原本小巧的下颌瘦得更加细翘可怜。因为攀折花木露出的手腕几乎是瘦骨支离,柳腰早已不盈一握。
两人对视着,不错眼珠,仿佛亘久以来,惟有彼此。
薛瑛中知道,两人最好是不要相见的。可是,时隔近三年,乍然看到那曾在梦魂中出现千百次的身影,他所有的理智轰然倒塌,不知不觉,鬼使神差一般就走上前。
她竟真的打掉了自己腹中胎儿吗?她在吴家,每日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看着瘦骨伶仃的兰洛,薛瑛中有了一丝怀疑:自己当初苦心孤诣,将她刺到遍体鳞伤,究竟对她来说是好是坏,他所做一切,是对是错?若当初不答应兰姨娘,而是坚持,在父母面前求娶洛儿为他唯一的妻子,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三年的神仙生活了。。。。。。。而嫁与吴三少,却造就了三人的日日煎熬!他当初的牺牲和成全,到底是不是一场冷酷的笑话?!
风吹过,送来梅香阵阵,清幽透骨。
兰洛的泪水缓缓滑落,面上似哭似笑。看着那泪水,薛瑛中心中剧痛,他不由伸手,想要为兰洛拭去。
泪水沾上手指,指尖恍如被烈焰灼伤。种种质疑滚过心底,他的额上渗出点点汗珠:不,若果真与自己生活在一起,这幸福就像偷窃所得一样,不定何时上天就会将一切收回!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确定,洛儿会为着他不定何时降临的大限日日悬心,胆战心惊,焦虑忧伤。。。。。。。越是幸福,就越是惧怕失去这幸福,这种日子未尝不是一种更残酷的煎熬!若是自己亡故,洛儿何忍独活?就算强挣扎着生活下来,她一向并不为翁姑所喜,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捱过?!。。。。。。
兰洛看着薛瑛中,恍如梦幻一般,眼中瞬间绽开欢喜甜蜜,夹杂着尖锐的痛楚,绞的心脏隐隐生疼,却宁愿它就这样疼痛着,不敢放开一秒。她嘴唇翕张,半天才低低说出三个字:“瑛哥哥。。。。。。”
薛瑛中全身一震,突然想转身逃开。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兰洛迅速伸手,就要触及他的衣袖时却猛地停住,面上流露出极度痛苦和羞愧的表情。
薛瑛中见状,猛然忆起当初伤她时所说的刻毒之言,心如刀绞。伤她一分,自有十分反噬。
兰洛的迟疑却不仅在此:他还是自由之身,而她,已经是有夫之妇,凋零残败。原本的鸿沟,现在已经是天堑,绝无跨过的可能了。
瞬间看清这一点,她笑得惨淡。
薛瑛中见她惨伤凄婉欲绝的表情,心中突然有丝恐惧,仿佛身体上有什么正在生生剥离一般,剧痛难当,他无法维持伪装的冷漠,脱口叫道:“洛儿!”
声音暗哑,破败。
就在此时,突闻一声轻笑。笑声虽轻,落入两人耳中,却如惊雷一样。二人循声望去,却见院门口正立着似笑非笑的吴子凡。
他的眼中有浓浓的讥诮。若细细看去,在眸底,还有难言的伤痛。
吴子凡微笑道:“果然,不愧是兄妹,都是至情至性啊!”
兰洛难堪地看着他,张口欲言,讷讷一会儿,终究垂头无语,只有泪珠,无声纷乱坠下。
若是往常,薛瑛中自然会反唇相讥,不落分毫,但,许多往事浮现,重重叠叠压在心中,一时如窒息一样,竟然无言以对。
吴子凡见状,笑出声来。
将他们二人一起羞辱痛挞,看他们张口结舌,痛愧无极原本应该很痛快不是吗?他不止一次想将二人的面具摘下,看他们张皇失措无地自容,而,为什么眼下两人有了这样的反应,他竟一点也不高兴,甚至较以前看到两张装作或无辜或忧郁的面孔更加愤怒?
那愤怒中还掺杂了一些无措和恐惧。
他缓缓敛起笑容,面上一片木然。
有许多东西,一旦揭开,再无掩盖的可能。
起初,三人俱都维持着面子上的平和。或者,虽你知我知,彼此心照不宣,却始终不曾将其中的隐情摊开在所有当事者面前,以无可回避的决绝逼迫大家共同面对。三足鼎立,虽支撑的艰难,终究,还是没有坍塌崩毁。
话已出口,无可挽回。凝固一样的沉默之间,三人都明白,他们曾经共同支撑的东西已经坠下,破碎。吴子凡心中茫然,口中苦涩,身上忽冷忽热。
最初的重击过后,薛瑛中心中反倒有一丝轻快,只是,当他看到脸色雪白摇摇欲坠的兰洛时,一颗心忽忽悠悠慢慢跌落。
兰洛的身子就像薛瑛中的心一样滑落下去。
薛瑛中一惊,自然而然将她扶住,紧紧拥入怀中。他专注的看着怀中人的脸,急切唤道:“洛儿,洛儿!!”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的身子狠狠推开,他下意识收紧双臂,却抱了个空。
踉跄着站稳身形,却见仍旧一脸木然的吴子凡将兰洛横抱于怀中,淡淡扫他一眼道:“这是内子,自然还是由我来抱比较合适。”
言罢,突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