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成拳,就是迟迟不拿出来,继而食指一勾,撇去唇末残血,反是笑了一笑:
“说来也算命大,那刀子下去,没入要害,只伤了旁边的肺脏。”
言毕把她腰一箍,揽了入怀,低头于她鬓间点去,直吻得她秀发紊乱,面色泛潮,被她搡了几回,才好歹勉强放开,
又轻慰:“初儿,你脚上的伤,无论如何,我定会叫人给你看好。”
大难之余,别后重逢,他虽放开了,她却又是忍不住将他脖颈一抱,鼓起唇瓣,朝他额前点了一点,直直凝了他眼,语气甚是坚决:“那……你也要好起来,不然日后……你打算怎么照顾我。”
甄世万这些日都没曾开怀过半刻,此下却是笑得细纹漫开,炽目一闪:“你不气我了?”
崔嫣一呆,喃道:“先攒着……等你伤好了再说。”
甄世万抚一把她乌发,鼻音浓敛,压得语气愈是沉缓:“不过伤了些肺气,有些喘症,日子久了,也就好了。”话却是半真半假,并没说全。
这一刀入了左肺,损了华盖,若是卧床调理倒也有极大的恢复之望,但一能下榻,他便是差人打探内情,接而携子乘车赶赴京城,拜请宁王出兵剿贼,焦心多虑,颠簸无歇,压根没曾好好养过一日半日。
途中伤患发作数次,皆是用药强压,甄廷晖惊不自胜,欲求父亲留于半路栈所,自己独自带亲笔函上京请见,他却知道凭甄廷晖怕是请不动宁王,只生挺了下去,撑到了王府。这一路以来,也不知吐了多少血,虽宁王立时遣医施救,性命并无大恙,却已是大伤了行水朝脉的娇脏贵器,从此在宣发肃降之上注定薄弱于常人,终生要落下些药汤无克的顽疾。
崔嫣听了他话,又见他面色悠然,却是安了心,卸下几块大石,想如昔日一般窝于他怀内,恐又误撞了他患处,只双臂一展,揽住他瘦硬腰身,滑在他腹前,举起手去轻轻揉他面庞。甄世万身躯一颤,愈发使力,大掌一握,将她小手包在手心,贴于自己脸上。
二人相依互偎,俄顷无语,宛如遭难后终成侣的鸩鸟,结伴的孤雁,舔伤换怜,只顾眼下难得的一点温存煦煦,暂再不舍得多花半点辰光在别事上头。
经此一役,他只愿将怀内这心尖上的肉牢护在胸膛,再不放手。
从前那些惹了她忧,犯了她愁的,统统抛入江河,成就逝去春水。
尘世好物耀人目,惟有真心意难求。千般碍,万般阻,又哪里抵得过自己能跟她双双齐整地活在当下,更哪里能胜过她从今往后,能每日对着自己开怀欢笑几回?
辰光乍流倏消,不消多时已是入了夜,甄世万带门离去,甫拐过边栅,门后高壮黑影一闪,由暗处踱出,面上尽是不可置信,不是别人,恰是兀良合真其人。
崔嫣初入王府,他到底记挂起居,多时便已来了客厢这边欲要寻个下人探听,却见大门紧锁,帘幔拉拢,再一贴近门板,竟听得里头有男子
声响,本以为是那甄家的少爷,细聆下却又不像,心中断续有了疑惑,却又不敢笃定,等了里间人出来,果然是那甄侍郎夜探病闺,顿惊诧立于原地。
兀良合真原先千念万算也不曾想到甄世万的头上,路上只猜崔嫣的心上人该是年纪相匹的甄家少爷,后回京见甄廷晖如此着紧,愈发确认这两人才是一对玉女金童,如今才知此甄郎非彼甄郎,那一口一个的伤中呢喃,完全猜错了对象。再忆起自家主爷殿堂之中同甄世万打哑谜般的一番侃笑,方解其中隐情,暗忖原这妹子竟是喜欢龄长男子。
甄世万甫一出门,亦察背后有身影晃了一晃,瞧那虎背狼腰的非人形状,不猜也晓得是宁王身边那人,心头翻出些冷意,甩了袖加快步伐,行至中庭,只觉身后步履声逼来,只当是兀良合真跟了来,不觉转过身去,却只见得那成日鬼影缠身的郡主立在眼前,隔了半丈距离,看自己驻足,亦是猛收了脚步。
原坤仪一如往日去西苑寻甄世万,屋内找不到,跟出来,恰见他由崔嫣院内出来,一心只念着与他单独打回照面,说两句话,也并未多想,沿路跟了上前,却只落得甄世万浓眉一降,连个礼都不曾行便转身欲走。
坤仪情急,腾腾上前一把抓了他袖,道:“你何必这样躲我,难不成我身上有毒?”这郡主是无处不含芳吐艳,眼高于顶的人,现下这姿态任谁见了怕都得讶几分,甄世万却是毫不犹豫,将她手一抓而起,狠狠抛开,话都不说半句,拔腿便走。
坤仪扑过前去,张了臂将他拦腰一抱。他一惊,偏又不好用强,终是由齿间冷硬溢出:“郡主究竟是要怎样?”
坤仪只将他攀抱得甚紧,眶中汲出几串水珠,哑了喉道:“我要怎样,你会不清楚?我若说了,你又能够应我?你避了我十年,我等足你十年,现在就连同我说个话都不耐烦吗?”
甄世万道:“等足我十年?郡主这十年过得极是快活啊,我看目下也没再第二名女子过得比你恣意畅快了,何苦又自缚其身再陷泥沼。”
坤仪喉中一滚,发出些似笑非哭的喟息,与白日的艳贵悠然全然两般人,已失却了心智:“快活?若不是你不睬我,我怎会过上这样的日子?你当我天生就是不爱惜名节,天生就喜欢被人在背后嘲笑谩骂?这一回,我再不得叫你离开!你毁了我,我也必定叫你不得好过!”
甄世万指间用劲,拧了坤仪胳膊,全无半点怜惜,眸色一鸷,将她大力摔至青石小径,因使的力气大了些,自己也是牵了伤口,捂了左胸便急喘起来。坤仪一只嫩肘恰撞到地面砖石,疼得钻心,见他连
瞧都不瞧自己一眼又要离开,只大哭阻道:“甄世万,你好狠的心肠!难道你对谁都是这样的?”
甄世万登止住脚步,返身大步而回,弯下腰来。坤仪只当他软了些心肠,熟料被他一把捏了下巴,目光几是裹了一层冻至骨髓的寒气:
“你若痛恨我,就叫你的父王来整治我,若他不愿听你的话,你就乖乖当你养尊处优的郡主,从此不要再滋生事端!我对这世上哪个女子都能好,惟独对你,再活一世,也是决无可能。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明白,你说我对你狠心,我还怨你托胎托得好,生就是个娇贵命种,不能够对你下死手!我哑忍不发,权因老王爷之面,你在我心中,从头到尾都是个一钱不值的蛇蝎毒妇!我与齐王本是有言在先,此生为就郡主颜面,再不立妻,但如今我倒是想通透了,休怪我毁掉承诺!”
此言如三九冰水,一点点泼了向坤仪由顶至足,容上颜色赛过寒霜冷雪,顾不得臂膀疼痛便抓了他袖口,笑得甚是森冷:“为就我的颜面,为就我的颜面……原你不娶妻只是与父王的协定……你说了这么多,原就是告诉我,你终是寻到你的意中人……好,好,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子……”
话不落音,甄世万手中气力愈是增大几分,瞳仁一睁:“望郡主今后不要接近微臣家人,若微臣身边人再有半根毫毛的损伤,管他是哪一个,臣势必以死相搏!”
坤仪只觉手腕几欲被他掐得裂开,犹自不知痛感,身子一弛,虚瘫于地,眼中面上的生机尽淡而去,声音宛若坠河垂石,低哀许多,一字一顿:
“甲辰年十一月初九,小雪,坤仪那年十五,在王府侧门一个人玩雪砌冰,守着父王下朝回家……”
这话于夜霾中荡悠回转,绕了一圈儿,生将这中庭晚间的暑气都减低了几分。甄世万本再不愿同她多费唇舌,听了这开场,却是一怔,脚步一滞。
却见坤仪趴于青石上,目色已潮,凄道:“……没等着父王,却等来你只身来了王府。世万,第一次见面,你对我笑……我摔在雪地上,你把我搀了起来,还替我拍膝上尘雪。可等父王回来了,你晓得我是齐王的女儿,从此再也没对我笑过一次,却并不告诉我缘故……后你娶妻,我嫁人,我不惜舍掉颜面询你心意,你又说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待得你我二人撇了家室,我求陛下赐婚,你却宁可违了君令,从此更避我不见,如今还告诉我,你要娶妻……世万,你只告诉我一句,你如今虽恨我,当初可又有一丝一毫地对我动过心?如果有,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缘由,让我晓得为甚么你对哪个女子都
好,偏只能对我这样无情……”
甄世万目光一烁,沉了几分,胸间又是一痛,似是挣开了什么疤疮,忍住喉头痒意,将手中笋腕甩了出去:“动心?你手刃亲夫,叫自己成了个寡妇,又害了我夫人,若非老王爷,若非……我只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的好,你竟还问我对你动不动心?这世间怎会有你这样不知廉耻,为享自己情爱驾驭旁人性命的毒妇?我宁可折掉十年寿命,也但愿这一生与你无一面之缘,十多年前不曾在齐王府门前碰上你!”
坤仪闻言再是受不住,捧颊恸哭,惟被甄世万抛于身后,见他再无回返之意,泪断续止住,眸中只泛了再无期冀的空幽,坐于地上,全无动弹。
追寻主子来的邹仲安赶至见状,眉目一震,忙弯身扶了坤仪起来。
坤仪悟过神魂,将他猛力一推,一耳光狠狠刮了去,哭斥道:“滚!滚!要不是你……他怎会恨我!怎么会!”
邹仲安半边脸就时肿得高高,却毫不捂揉,只牢牢拽了她半边臂,惟恐她失魂落魄下又要摔跤,语气宛若哄孩子一般,温温叹了一声,满是爱怜,嘴畔竟还隐隐露了几丝浅笑:
“郡主……这世上的人纵是一个个的都不在了,也有奴婢守着您。
66、文学城
经这夜一番碰撞,甄世万旧痛牵起;兼念过往回忆;一回了寓所便是呕血喘咳不止,甄廷晖吓了半死;成夜守在床头不离;端药送水,一直到了天光乍现,见父亲容色恢复,气息稳当,才是放下心来。
甄世万深知坤仪脾性,怕她不甘受这一通屈辱,又会弄些是非;祸害自己家人;嘱儿子日后少近那郡主的身。甄廷晖并不晓得父辈恩怨,这郡主娘娘待自己向来通融和善,过往在京城家中捅了篓子,很有几件皆是她替自己暗中瞒天过海,反倒对她很有好感,虽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