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甄夫人与崔嫣攀谈中,提过自己因久病了些日子,欲请一个稳妥贴心的奉药使女。崔嫣记在了心里,如今才予妹子掏出想法。
崔妙闻言自然讶异。听闻那陪侍使女过府开工后,月底与岁末领取的月例花红都不菲,且有机会结识高官名宦,豪门公子,确实吸引了不少存鲤跃龙门之心的女子,可父亲怎会叫女儿去出外抛头露面伏侍人?崔家虽无勋无爵无官无衔,毕竟也不是穷得开不了锅的人家,单论土地田产,在小小的彭城也算排得上头几名的,再如何也不至于叫女儿去当这个外表听起来华丽实则就是个大丫鬟的差事罢。
可崔妙是何人?再多耗些脑子细一琢磨,岂能猜不到崔嫣的意思。今儿城隍庙之事,姐姐又不是傻子,定看得出其中眉目,她许是要借那甄夫人之力替自己解了与苏鉴淳的婚约,亦或……还有其他自个儿想不到的打算?
崔妙未料这曾经病病歪歪的姐姐短短半日不到,倒有了这番胆色与筹谋,只如今父亲已有替姐姐与苏鉴淳完婚的意思,姐姐纵是想得到这一招,又如何踏得出去?父母平日虽是宠自己,这等大事也由不得自己胡来的,帮姐姐游说去当官宅使女,怕爹是要一口涎水喷死自己罢?
崔嫣却不疾不徐,似已胸有成足,道:“我今日同那甄夫人已表明过心意,她也应承过这几日便会下帖,请人亲自拜会,予爹爹说明。”
她这般信心满满,自然是因为甄夫人彼时脸上的满意之色,当下直觉这甄夫人定有办法叫自己入府。崔妙听了姐姐这话,愈发吃惊,只觉崔嫣病好后,果真是又成了一个人儿,原觉自个儿也算是这年朝的异类,没料这姐姐如今也宛若脱了胎换了骨。也并不深说,只与崔嫣细谈了些接下去的打算,一时说得长烛燃尽,天光将明,姊妹二人呵欠连天,眼皮直掉,才速速回房的回房,眠觉的眠觉。
却说翌日不到午后,崔妙喊起周身疼痛来。许氏忙叫了大夫来开,却看不出个四五六七,只得先开了几剂通气活血的百病药先用着,几天下来,崔妙依旧嚷不舒服,白日也不到处胡闹,只呆在家里发懒,一到了晚上叫得更甚,一会儿说这里酸,一会儿讲那里胀,吵得家人不安稳,请了赵秉川上门也无计可施,弄得许氏全然没了心情管继女婚事,成日缠着老爷去搜请名医。
正当崔氏夫妇无奈之际,甄夫人这边亦有了动作。
城隍庙一别不过七八日,这日上午,张福来传贵客临门。
崔氏夫妇前厅迎客,一见之下,方知竟是那京师十三王爷宁王府邸上的大管家李泊。
许氏那堂姐虽是宁王妃,自己毕竟只是庶出之女,家大人多,那宁王妃婚前婚后都不曾与其有过往来,如今这头一见宁王府来了人
,受宠若惊,连连叫下人奉茶摇扇请上座。
这李泊对许氏先是奉承几句,又是寒暄一番,套近乎完毕,拿出帖子直接说明了此次来意,便是替那兵部侍郎之嫂,当朝诰命甄夫人求崔家大女为甄府年契陪侍使女一事。
崔员外当时一听便是手一颤,泼了半杯茶,许氏也是纳闷儿。俩人慌里慌张之间,却都想到祭天日那天,甄夫人牵着自家崔嫣唠嗑许久的事,都暗忖是被那老寡妇看上了。
崔员外非但不情不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甄夫人竟然连妻家有权势的亲戚都利用上了,就是叫自己不好拒绝。外头是没了良家女子么?怎的就偏偏要将自己家的女儿给她当使唤丫头?真不晓得安的什么心思。若是寻常人来拜会,怕早就一副帖子甩了去,轰出去了,如今可是十三王爷家的大管家,又是许氏家的亲眷,只得屏气道:“实不相瞒,小女已与苏家少爷订亲,近来大病初愈,老夫欲趁热打铁,为其完婚,正与苏家商议此事,怕是不得不拂逆甄夫人的美意了。”
那李泊早知崔员外岂肯这么容易便答应下来,只淡淡一笑,道:“婚姻之事天大地大,万事不可阻挠,确实不能因此耽误了小姐终身。可那日甄夫人与崔小姐游庙之时,无意探听过小姐的生辰八字,因甄夫人热衷命卦,回头顺便请了城隍庙的真虚道长参过一参,说崔小姐命中有一大病厄大劫,劫毕须待一个春秋,方可阴阳汇合,鸳鸯成双,否则阴不胜阳,必将牵起旧病。”说着,宽袖一抬,掏出一本装帧精雅的批命册予崔氏夫妻。
彭城人氏最重佛道之说,崔员外自不例外,打开看了又看,果真是真虚道长批示,心底咯噔一声,又听李泊趁热打铁:“不过一年而已,纸契官衙为凭,甄夫人的宅院在彭城之内,崔老爷还有甚不放心?崔小姐不过二八年华,又不算大龄女郎,纵再过一年与那苏家少爷成婚,也是个妙龄女娇娥,况与官宦人家有了渊源,嫁为人妇后更有底气同势头协助夫君前途……崔老爷,崔夫人,您们说,未尝又不是美事一桩?”
李泊虽有三寸不烂之舌,崔员外活了大把岁数,毕竟也不是糊涂人儿。虽朝廷女官甚多,与外人打交道的在室女也不少,但那都是别人家的,自家的女儿,到底还是养在闺中的好,况且崔嫣乃结发亡妻所遗之女,他是敬神鬼的人,生怕睡到三更半夜,死鬼老婆来找自己扯皮。只是听了李泊这么一说,语气绵缓不少,摆了摆手:“李公哇,容我再想一想罢。”
崔员外甫头脑发胀地回了内院,只听崔妙身边的婢子月梅吵吵嚷嚷地过来喊道:“老爷,老爷,快去看看二姐儿,这回说是小腿肚子又疼上了!”
10、第八回
崔妙这一疼,又叫唤了足足一个午后。
由爱女小绣楼出来的崔员外手持一张褚色小签文,在天井内来回踱步半晌,不得醒神儿。
崔妙这怪毛病虽说不像长女崔嫣那般要命,却没个大夫能瞧得对症,也是叫人烦恼无比。方才进屋,崔妙嗳哟叫唤说之前月梅到庙里去问了下菩萨,求了签文,怕是鬼魅附体,受了冲撞,又将那原签交予父亲看。
崔妙向来爱满城胡天漫地跑,崔氏夫妇久而久之也由她去,除却严规回家时辰,并不设门户之禁,时日长远了,也有几个相熟的祝祷院所,与主持都混得颇熟,连许氏去得勤的道场庙寺都是她引荐的。
崔员外过细一看,眼前一花,只望见关键一句题着:“……避朽月坤人,一载半年,方能泄煞销阴……”
坤,乃女子,朽月,乃九月,家中上下十几二十口人,竟惟有长女崔嫣一人乃九月出生的女眷。
天下哪有这般巧合?
那头甄家来求,这厢便屋内生了暗火。
崔员外本尚还坚决,可与许氏商议一番后,便动摇了心意。许氏本就欲讨好堂姐,劝谏老爷答应李泊,一听是崔嫣与自个儿女儿犯了冲,更是不依,咄咄不休,非要丈夫将崔嫣送到甄宅一年。
崔员外仍是有些不舍不忍,亲自去了崔嫣闺阁一趟,试探心意,本想着若这女儿有半个不愿,便另想办法推搪,没料崔嫣却满口答应下来。
杨氏听说老爷要将崔嫣送去诰命夫人的府上做仕女,跌足嚎啕,丝毫不让崔嫣香消玉殒的那夜,顾不上尊卑便要冲到老爷那边去斥责,却被崔嫣一把抱住,好生安抚,又说自己是万般的情愿,方才抹了老泪,按下不表。
就这样,在内外夹攻兼之当事人自己心甘情愿当中,崔员外的大闺女拣了黄道吉日,在风和日丽之际,去衙署立了契,由甄夫人遣了肩舆,接到了甄家,当了专门儿的奉药使女。此桩闲事其后引起彭城百姓茶余热议,成就一时谈资,过后不提。
诰命甄氏的彭城宅院阔深宽大,虽比不上京城的华庭豪府,却也是修缮端雅,弯曲笔直,前厅后院,各有铺排,细稍末节之处巧具匠心,也是侍郎甄世万所特别安排。
崔嫣知道那甄世万父子二人此刻住在甄宅东院,而自个儿则住在甄夫人的北院,紧邻于她的寝卧。
虽崔嫣也晓得高门家婢女胜过小户
家闺女,但甄夫人替她布置的房间着实精心,还特别捎带了一条紫檀书案,准备了一套文房四宝与若干书册,供她打发悠闲时光,很是别具心思。还有个与崔妙差不多大的小婢沉珠居于隔间外,专门与她做伴且给她打下手。另衣裳首饰等都是重新添置,连带自个儿带的些衣物小饰,屋内的玉镜台与四角红木高柜几欲塞不满,崔嫣只好送了好些予沉珠,沉珠推了又拒,只说夫人家风严厉,不敢乱收,崔嫣好说歹说,她方才收了。
崔嫣在甄宅住了几日,一次药也未曾奉过,倒是很享了段日子的小姐福,吃的也是样样精美,越养越白润可人,身子也愈发健壮。虽说是官宦人家的侍女,但这番阵仗较之原先当员外小姐,还要胜几分了。崔嫣不好意思,几次欲要主动去问甄夫人,沉珠只道夫人自有安排。
闲着无事,崔嫣便在书房拣了些药理医书研读,以期日后多少派得上用场,又向沉珠探听了些甄夫人的喜好与憎恶以及府上规矩礼节,倒觉光阴飞快,较之昔日大大充实,心底残留的恋家之情也日趋减退些许,只午夜辗转,还是会思念养娘杨氏。
这日午后刚过,崔嫣被喊去甄夫人厢卧。彼时甄氏已服了药,正倚在床头,床边陪侍着个着对襟小袖鸦青色褙子的中年妇人。
甄夫人见人来了,挥挥手叫她坐到自己跟前来。崔嫣细心端量那甄氏,如今近距离相对而望,较之城隍庙那次,她的脸色似更加不好了,青白之中透出隐隐乌黑之气。这几日她也问过沉珠甄夫人所患何病,沉珠说是多年辛劳所致的沉疴之疾,脏腑皆损,到处是病,只能靠长期服药来调。
甄夫人见崔嫣短短几日,又生出几分颜色,较之初见更丰丽不少,暗有喜色,与崔嫣说了几句话,问这几日住得惯不惯,有无哪里不适,用度有无缺少,崔嫣一一应答。约莫说了半柱香的时刻,甄夫人略乏了,方才指着手边妇人道:“这两日你就开始与景嬷嬷学着如何配药罢。”
崔嫣与景嬷嬷伏侍甄夫人躺下午睡,甫才一同撩下帷帘,出了去。景嬷嬷将崔嫣领到灶厨间,将甄夫人平日吃的药贴与疗养膳食交予她一份,又教她过细依实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