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呢?”
管事的没听见叫起身也没敢起来,就这么低着头回话说:“老太太打发小的这几天都在码头候着,不想太太的船今天就到了。少爷还不知道,总觉得您是后日到——少爷今儿事忙,所以没能来码头迎您。”
朱慕贤的妈,朱老太太的大儿媳妇张氏沉下脸。
“他去哪儿了?”
“少爷的同窗好友成亲,少爷和他交情莫逆,刚刚才上船去东潭了。快的话得明天,慢的话后天也就回来了。
“就刚才那大船?”
“对,今儿镇上就一家有姑娘出嫁的,船才刚刚走。”管事说:“前后就差这么一点儿——要是知道您来了,少爷肯定就不去了。可这会儿船都开了……”
可是就这么巧。那船不走,他们还上不了岸呢。
张氏没好气地说:“你起来吧。车呢?”
管事连忙起身:“我这就让人把车带过来。”
一看那两辆又小又寒酸的青布骡车,张氏的脸色更不好看了。管事的知道这位大太太爱讲个排场,可是于江镇桥多路窄,把京城那大车带来了也走不开。再说,还有好些地方连车都走不开呢,只能走那种一人乘的小轿。
可是张氏也知道,这儿不是京城,乡下地方自然不能太讲究。而且公公婆婆都在——这样的车既然他们都能坐,她这个当儿媳妇的就不能挑三嫌四了。
这一路张氏真是糟心透了。路上如何吃苦就不用说了,心里的打算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公公精得象只老狐狸,婆婆就更不用说了,一直压她一头。小儿子虽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这人大心大,又读了书,这当娘的话在他身上也不是那么好使了。
刚才那一船的嫁妆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她从没来过江南,一直以为于江是穷乡僻壤。可是看刚才迎亲那船,那嫁妆,那排场——似乎和想象中并不一样。
京城虽然官儿多,讲究多,可是京官儿反而不如外头的官儿能捞着实惠,上次有个四品穷京官儿的女儿出嫁,不过十抬八抬嫁妆,抬嫁妆的人脚步都轻飘飘的。
那满当当的嫁妆,把船压得吃水那么深——张氏的心思活动起来。
要是能娶个如此家当的儿媳妇,那家世低点儿也没什么。低了也有低的好处,起码她这个婆婆面媳妇面前是铁定有权威的。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因为朱老爷子罢官的缘故,京里几乎没什么象样人家愿意和他们家结亲。现在当权的那一位和朱老爷子可以算是对头,就怕将来有朝一日旧事再被翻出来,那别说结援相助了,不受连累就不错了。张氏碰了数次壁,连自家外甥女儿都定了亲另许了人家之后,她终于认了命。儿子是没法儿在京城结亲了,只能在京城以外打算。
张氏一向爱面子,这趟回于江对她来说等于是一趟证明她落魄失势的行程。想当初她多么风光,公公差点儿做了首辅,那可是宰相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人都追捧着她,她甚至幻想着自己也穿上一品诰命的吉服了——
可是一夕之间美梦就破灭了。公公被工部一桩贪贿案连累,脱帽待参。京中风声鹤唳,事态一天比一天糟糕,墙倒众人推。往日那些见了她上赶着赔笑脸的人,现在都脸一端,只做没见着她这个人。
可即使这样,日子还是得过。
儿子大了,得娶妻成家了。张氏天天为这事操心发愁。可这事儿她一个人说了不算,老爷子老太太那儿是一个打算,丈夫那儿又是一个打算,没有人站在张氏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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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看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说画面特别瑰丽。嗯,这两天太冷了真心不想出门,可又想去看~~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张氏对于江的第一印象,同二房的朱长安初来时差不多。空气潮湿、道路狭窄。住得这样挤迫,东家打个喷嚏西家听得一清二楚,连院墙都只有一人多点高——这顶什么用?
等进了朱家的大门,张氏心中那种憋屈的感觉更重了。院子也小,屋子也矮,墙角砖缝里都生满了青苔,这和在京城的宅子一比,差得远了。难为儿子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
张氏从京城来时,府试还没放榜。刚才管事已经告诉了她,朱慕贤考了个头名,这下可把张氏给乐得不轻。这可是头名啊!她的儿子果然给她挣脸!
这样出众的儿子,那些世交故旧家里可找不出一个儿来。那些孩子,说起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一说起念书来,全都蔫了。
可儿子越是出众,张氏就越是觉得儿子受了委屈。
要不是他爷爷的事情连累了他,这孩子该有多好的前程啊……那要来说亲的人家还不得挤破了大门?
门里头的婆子迎出来,一面笑着万福请安,一面搬脚凳扶着张氏下车。张氏先在船上颠了这么些天,又在车上颠了一路,这一踩上实地,倒不大适应,身子打了个晃才站稳。车里闷得很,她穿得又有些太厚——这样薄厚的衣裳在京城正合适,在这儿就显得不合宜。张氏本就中年发福,比一般人还怕热。脸上淌的汗把粉都冲掉了,内衫也都汗湿了,粘在身上,黏乎乎的很不舒服。
张氏抬起头,打量着宅子的大门。
有个半大的男孩儿从巷子那头跑过来,看着这边有人,停了下来往这边望。
“德林,该回家了。”
这个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绵软,又有少女的清脆。
张氏转头看。一个梳三丫髻的姑娘正站在隔壁宅子的门里头,穿着一件银霞色的衣裳,白绫的水波裙,她身后站着个穿着豆青衣裳的丫鬟。衬着乌的瓦白的墙和嫩绿的芭蕉,就象画里画一样。那个半大孩子唤了声姐姐,又回头看了一眼张氏一行人,才转身进了门。
张氏进了门,先去给朱老太太请安。
徐妈妈迎了出来,笑容满面的说:“太太来啦,快进去吧。老太太可念叨了半天了。”
张氏有些勉强地朝她笑了笑。
对这个婆婆——张氏可不觉得她会真念叨自己。
虽然朱老太太算不得是个恶婆婆,可是张氏只要到了她面前,就觉得喘口气儿都不舒畅。她自打进了朱家的门,只有跟丈夫在外地任上的两年算是过了几年自己当家作主的痛快日子,一回了京到了婆婆跟前,那就不得不夹起尾巴来做人了。一山不容二虎,不管是两只公的还是两只母的。一个家里,说话最顶用的掌权者也只有一个。张氏做惯了老大,再低眉俯首做老二,未免太不甘心。
况且。京里头不光有公婆,还有妯娌。老二家的从进门就一直跟着公婆过,这个人惯会讨好卖乖,还有老三家的,虽然老三短命,撇下个寡妇,孩子又小,可是事儿也不少。
进了堂屋,张氏眯了下眼睛适应屋里比外头昏暗的光线,徐妈妈笑着引路。张氏进了东屋。
朱老太太的气色比在京城的时候还好,跟张氏婆媳两个人若放在一起比比,把张氏衬得愈发苍老。
张氏给朱老太太请安,朱老太太笑微微地说:“一路上辛苦了吧?我记得你早年晕船,这一路可难为你了。”
张氏忙谦虚,又表示未能一直在婆母身边服侍照料十分不孝。
“孝不孝的。也不在这点上。”坐下来上了茶,朱老太太问:“京里一切可好?”
张氏说:“京里……都好。我来的时候,大郎的媳妇又有身子了,到今年秋天,您就又添曾孙了。”
朱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好事。只是你这一来,她那儿岂不是没人照应了?”
“大郎的媳妇虽说年轻,也不是头一次生养了。我来的时候她还说,贤儿的婚事要紧,可惜她这个当嫂子的身子不方便来不了,还备了好些东西让我捎来呢。”
“嗯。”朱老太太说:“虽然信上写了,可有些事儿信上说不清楚。你是当娘的,你是怎么个打算呢?”
朱老太太在这一点上很象她的丈夫——夫妻在一起过日子久了,彼此的习惯脾性都会相互影响。朱老太太也不喜欢兜圈子,既然两个人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倒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绕半天圈子。
张氏低下头,握着手里的茶杯盖。朱老太太这儿用的都是一水儿的旧瓷器,实实在在的玉黄色,没有半点纹饰。茶是清清的绿,可是张氏这会儿没有欣赏好茶的心情。
“媳妇儿没什么大主意,只是想着,贤哥儿是个好孩子,这终身大事上头,总不能委屈了他。”
朱老太太一笑:“他也是我孙子,我当然疼他。依你说,娶个什么样儿的媳妇才算不委屈?”
娶个娘家背景雄厚的?娶个财大势大的?
这些都是张氏从前的打算,现在她也知道,那样的人家看上朱家的可能性不大。即使看上了,儿子做了那样人家的女婿,女方势大,还能摆布儿子的前程,那儿子能舒心顺意吗?
而且,自家还一帆风顺的时候,她更想的是给儿子娶自己的侄女儿佩姿为妻。姐姐去世的时候,曾经恳求自己照料女儿,她也答应了,为了让姐姐安心,张氏还说,让自家儿子将来娶外甥女儿佩姿。
这打算本来是很好的,儿子和外甥女儿打小就在一块儿,张氏看着他们情投意合的——谁知道于家居然会变了卦呢?自己以前对于家和外甥女儿佩姿多方照拂,没有半点嫌弃。可是自家一失了势,他们就变了脸。
为这事儿,张氏大病了一场,就连她在病中,也没少被老二家的讥讽。兴许老二家的是想着要是能气死她才好。
她可不会让这样的人得意!她想让她死,让她难看,她偏偏不如她的意。
瞧,她儿子现在可中了府试的头一名,将来再中举、做官,老二家的鼻子还不得气歪?
朱老太太说:“其实要我说呢,只要大方明理,知冷知热的,旁的倒都不要紧。”
张氏的不甘心只能暂时咽下去,点头应是:“娘说的是,媳妇琢磨着,也是这个理儿。”
“他爹呢?是个什么意思?”
“他……”张氏努力掩饰着怒气与不屑:“他一个大男人,哪管得了这些,还不是但凭爹娘做主。”
朱老太太从这话里听出许多不简单的意思。
“你这一路也累了,先去歇着。这事儿咱们回头慢慢商量。给你收拾了东边儿的屋子,你看看还缺什么,只管说。”
张氏应了一声,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