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让她们脸上涂擦脂粉,不让她们头上戴花,不让她们出门,甚至不让她们笑。她总是用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口气,让她们贞静,替她们的母亲守孝。她也会提起五老爷,虽然次数很少,只有一两次,但那口气极为不屑和鄙恶,对这人败坏了李家一族声名的人,这位自认贞烈的姑姑当然是深恶痛绝的。
如果说李心莲长这么大憎恶过什么人,以前可能有别人,有一段日子她最恨的就是自己的亲爹五老爷。可是现在,这位姑姑无疑是她最憎恶的人了。
是的,五老爷很不是东西,自己不学好,弄得家破人亡,他害死了老婆,抛弃了儿女,自己带着金银细软跑了。有时候李心莲甚至会想,他说不定早就死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被放债的要拉去卖掉,脸都丢尽了。要不是他,娘也不会死,自己更不用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可能说了一门好婆家,要出嫁了。
可是李心莲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听着别人贬低咒骂五老爷,那是另一回事。五老爷总是她的爹,她是他闺女。别人骂他,又何尝不是骂她?别人鄙薄他,她这个做闺女也一样抬不起头来。
李心莲和妹妹在背地里咒骂姑姑,说她象个老妖婆,自己守了望门寡,八不得别人也都和她一样过这种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她们偷偷的骂她,还要怕她听到,真恨不得她明天就死了,她们才能逃脱苦海。
就这几天,又林定亲的事儿已经传开了,李家上下都为这门亲事觉得与有荣焉。李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可是后来就一直没再有过有出息的子弟了。富则富矣,可说起话来总是没有底气,矮人一头。这回李家的姑娘结了一门好亲事,朱家是读书人家,何等体面。朱家的哥儿还是府试的头名呢,说出去更是脸上增光。李心莲虽然被关在屋里不得出门,也已经听说了。因为买菜的婆子在屋里和那位姑姑说起来——这算得是一件大事了,也是喜事。按理,娘家的亲戚都是不送礼钱的,但是可以送添箱礼,给姑娘充实嫁妆。
因为那个婆子耳背,说话声音特别响,所以她说的,李心莲姐妹俩都听到了。
两姐妹脸上都是阴云密布。
她们过得艰难,听着旁人的好消息,只会更添忌恨不平。以前她们就很嫉妒又林,现在听说她嫁得这样好,而自家姐妹的终身却没有着落。亲爹亲娘都没了,整天关在这里,谁会关心她们的终身大事?就算说亲,没有嫁妆,亲爹又干了那样的事,她们也很难嫁到什么好人家去,更不能和又林的风光相提并论。
“她有什么好的,连针线都做不好……不就投了个好胎嘛,要是咱们家……”
李心莲心烦的说了句:“住嘴。”
她妹子看了一眼李心莲的脸色,没再接着说下去。
家对她们来说,也已经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家已经破落了,哥哥也不理会她们的死活,他自己且顾不上呢。还有那么一个爹,他干的事,是她们一生都洗不去的污点,会影响她们一辈子。
她们都恨这个姑姑,恨着李家族里的其他人。可是她们又没有旁的地方可去,只能继续生活在这个狭窄的院子里,听着别人风光得意。
李心莲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听着正屋那边的动静。那边只说了两句话就没了下文,那个婆子去烧火做饭去了,再也听不着什么。
李心莲把窗子一合,坐在那儿半天没说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因为妹妹心不在焉,饭粒掉在了桌上,又招了一顿训斥,妹子半句不敢顶撞,委委屈屈把掉在桌上的饭粒捡起来,又塞进嘴里。
李心莲木然地看着,把饭里的饭粒扒完。
这样的情形差不多隔三差五都会发生,不独今天一天。李心莲觉得这位姑姑从骨子里也是憎厌她们的,不独因为她们家的事情,更是因为她们拥有青春和貌美,她们也不必守寡。
后来几日,又林恍惚听见家里人说起,好象有谁生了病,四奶奶打发人地过去看望,没几天,听说已经病的不好了,只能预备后事。
那位姑姑守了几十年的寡,在族里是很受敬重的。她父母早已经辞世,她也没有兄弟,后事只能是族里来张罗。
这倒也不难办,发送烧埋也统共花不了多少钱。但是原来由她照看的李心莲姐妹俩,一时间又没了着落。
没人愿意接这烫手山芋,甚至有人隐约在背地里说,这俩丫头命硬,父母都给克了,这又妨了一个,谁再接手,只怕都得不了好结果,可是又不能扔着不管。
又林有很久都没见她们了,差一点想不起李心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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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停电停了一天。晚上才来电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壶茶已经让朱慕贤喝得都没有茶味了。
茶楼在码头旁边,靠窗的这个位置非常好,能把来来往往的船和人看得很清楚。他已经在这儿坐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
并不是他等的人晚来了,是他来早了。
太阳升到了头顶,杨重光乘的船停靠下来,朱慕贤站起身来,杨重光似乎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准确无误的往茶楼这边转过头。
朱慕贤嘴角动了一下,随即他想到,这个笑容实在太过勉强,大约比哭还要难看。
杨重光朝这边挥了下手,他登了岸,穿过人群朝这边走过来。一个面生的僮儿紧紧跟在他身后,想来是蒋学政夫妇给他指派的,从前在石家的时候,杨重光名为少爷,可是实际地位连个有权势的奴仆都不如,当然也没有小厮和僮儿贴身伺候。
等杨重光终于站在面前的时候,朱慕贤发现这位昔日好友似乎又长高了半寸,除此以外,与分别时没有什么改变。他的目光依旧沉静,两人相互见礼。
朱慕贤吩咐书墨,带杨重光的那个小厮去楼下也歇歇脚喝杯茶。那小厮嘴里应着,却不挪步。等杨重光说:“你去吧,这一路你也辛苦了。”那小厮才应了一声,有些不太情愿的地去了。
两人坐了下来,杨重光解释了一句:“姨母吩咐他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我,这孩子很是听话,恨不得睡觉时也睁着一只眼。”
这可以解释为蒋夫人关心杨重光,但是可能还有另一重意思。
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只是个外甥,蒋夫人肯定不能完全放心的,这小厮多半是她放在杨重光身边的眼线。他倘若做什么出格的事儿,蒋夫人必定会第一时间知道。
杨重光说:“对了,我还没恭喜你夺了府试的魁首。”
朱慕贤勉强一笑:“要是你还在于江,这个头名一准不是我。”
说了这么两句。两人之间又陷入冷场。
朱慕贤攥着茶杯,已经五月底的天气,又是个艳阳天,可是他指尖冰凉。
“我愧对杨兄。有负你所托……”
杨重光摇摇头:“这不能怪你。就算我当时见了信,大概也是要以前程为重……我也打听过,罗家也算是一个好人家,她有了好归宿,我也能放心了。”
他的目光坦荡,虽然眼底有一抹化不开的沉郁。那沉郁从朱慕贤刚认得他的时候就已经存在,那时是为了寄人篱下。前程渺茫。
现在是为了另一个原因。
杨重光虽然这样说,可是错过终究是错过了。假如他当时知道了,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至少事后不会象现在一样终身抱憾。
两个人坐在这样热闹的地方,可是却与身周的热闹格格不入。
杨重光没有看到他去的第一封信,阴差阳错,事情再不可挽回。信是蒋夫人扣下了,不单他这一封。还有其他同窗写的信件,也都一起扣住了。等杨重光考完了,才把信都给交给他。
蒋夫人也并不是出于恶意。她是为了杨重光的前程着想,不愿他为一些琐事分了心,影响了正事。
两人又沉默了半晌,杨重光说:“我还没恭喜你,听说你定了亲,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朱慕贤说:“你也认得,是李姑娘。”
杨重光由衷地说:“李姑娘秀外慧中,贤弟好福气啊。”
相比朱慕贤那位于家表妹,李家姑娘除了出身稍逊一些,其他样样都强过了她。记得头回见她。她年纪还小,可是她看上去总是落落大方。甚至有些时候,她比年长她许多的人还显得更持重。
他和朱慕贤有着相似的经历,他失去了琼玉,朱慕贤也失去了于佩姿。
“蒋大人和夫人待你可好?”
“很好,姨丈为人方正。姨母待我极好,视如己出。姨丈又为我延请了一位明师,是安州有名的大儒程云安程先生。”
这回轮到朱慕贤恭喜他:“云安先生大才,杨兄能时时聆听程先生教诲,这是何等福气。”
喝了这一杯茶,杨重光不能多待,他有要事前往东潭,中途只能在于江停留这么一刻。朱慕贤生怕错过了,早早就出来等候。
杨重光执意不让他送,朱慕贤就站在刚才那个窗口目送他走过。杨重光步伐很稳,他从小的经历令他的心志远比一般人坚忍。那个小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要一溜小跑才跟得上。
登船的时候,杨重光回过头来,遥遥朝这边一揖,朱慕贤在窗旁回了一揖,看着他登船离岸。
回去的路上,书墨见朱慕贤依旧有些郁郁不乐,心里也有些忐忑,想寻些开心的事情说。
“少爷,看杨公子现在的气色和穿戴,可比过去强多了。他这次听说也考得不错,可是没博得头名,比少爷差了一点儿。”
朱慕贤摇头:“你懂什么,正因为安州是蒋大人主掌学政,所以杨兄纵然文章锦绣,才气纵横,却也不能取头名。”
“蒋大人怕人说他徇私吗?”书墨想了想:“这也难怪。换了是我肯定也会多想。可惜了杨公子了,蒋大人虽然有心多关照,可是身份摆在那儿,反而碍了杨公子的事儿。”
“凡事总是有利有弊。”蒋学政能替杨重光延请名师,可在他应试的时候却不得不压低他的名次。不然以杨重光的才华,头名也是十拿九稳的。
书墨笑眯眯地说:“可惜杨公子来去匆匆的,赶明儿不知道有没有空儿,来喝公子的喜酒呢。”
说到自己的亲事,朱慕贤还是有些不自在:“还有一年功夫,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
书墨肚里偷笑,脸上可不敢露出来。公子再大度,也是少年人,脸皮薄着呢。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