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林夫人唤了一声,门外立刻走进了两名小厮。在顾延舟疑惑的目光下,只见那两名小厮一左一右的扛起屏风,踩着重步,小心其移到了一边。
顾延舟随之望去,一张乌木床,一袭轻罗幔,迎面扑着一股药味。
正有丫鬟将地上狼藉一一扫去,顾延舟眼神一飞,帷幔撩起,床山的人正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那就是林府千金了,哪怕有一左一右两名丫鬟帮忙,但看她也是极吃力的样子。
“梨儿。”林夫人爱女心切,亲自上前取代了丫鬟的双手,小心翼翼扶了那小姐坐起,喂过参汤,又以细帕擦拭,当真是慈母。
顾延舟看在了眼中,联想刚才。这母慈,就不知女是否孝了?
林夫人做罢这一切,仍不放心,“梨儿,若有不适要立刻跟娘说,千万别硬撑。”
将最后一口参汤咽下,林梨点了点头,“娘亲尽管放心,孩儿没事。”
再无刚才乱摔乱砸的抱怨了。
林夫人终破涕而笑,左右拭去残泪,站在了一边,对着顾延舟轻声道:“顾公子,有劳了。”
顾延舟久等,就等着这一刻了。
一夹木头画架被搬了上来,顾延舟铺纸研磨,动作飞快。这期间,耳边时不时的就会响起那林小姐的咳嗽声。
依次将颜料画具一一摆好,提笔沾墨,待笔尖墨汁饱满,眼神晶莹,才朝了林小姐而看。
确实是富家千金,唇红齿白,丰肌玉骨。再细了看,可叫清绝秀眉,端丽冠绝。唯美中不足,就是面色苍白,毫无灵气。
顾延舟暗暗一叹,这林小姐出生不凡也就罢了,还又一副好面相,想着这些年来为她倾倒的富家公子可算不少吧。
不过,顾延舟眼神一顿。看这位林小姐气虚体弱,缠绵病榻。参汤不离口,连喘口气都费劲都样子,终要叹人无完人。
即使万贯家财,这副模样又能享受到什么。也难怪到了今日,也没见有人上门提亲。
微微感叹了两声,双目如刻定般一一审视过林梨,眼光灼灼,似乎连一根头发丝都要完整记下。
他目中专注,而林梨显然不习惯这样旁人这样的眼光。轻皱了眉要说什么,但一想林夫人的泪眼,只能生生克制住了。
早在半个月前林夫人就请过一位画师来,虽然画艺精湛,但奈何她这副身子不争气,笔墨了一半就吐血昏迷,吓的画师踉跄而逃。而不过半月,又有新人来了。
自己的身子,林梨比谁都清楚她的大限将至。同时,她更知慈母的悲伤。留下一副画虽还有个念想,可也有睹物伤神之说。
从门外透了些风进来,林梨只觉得又一阵冷,开始咳嗽。
顾延舟似被所扰,小心的看了林梨几眼。看她颤抖着身子,苍白着脸,着实十分辛苦的样子。
林夫人更是急出了眼泪,连连抚着林梨的背,又为她拢上厚衣,泪珠涟涟。
似有先知的,一股死亡的气息提前笼罩。屋子里太过沉重,顾延舟也有些画不下去了。
幸赖他不错的记忆,只得稍稍闭目,屏除杂念,再次在脑中勾勒了林小姐的容貌。端正的姿态,妥帖的眉眼,略去她苍白的无神,病态的荏弱。满意了,重又抬笔。
为人作画,虽是力求最真实的形态,但再一美化出精神,也无不可。
顾延舟秉着此念,将林小姐的两分苍白作了玉面,将她的无神画了迷离。眼弯一勾,唇角轻抿,似是被了春意迷人。丹唇柳眉,顾盼神飞。
他一笔一画的认真,期间连头也不抬一下。林梨饮了些水,缓了阵痛,见此不由嘲道:“哪有这样画画的,只顾埋着头,可把本小姐画成什么了?”
林夫人听了也颇起疑,正想看上几眼时顾延舟已罢了笔,反笑回去,“林小姐尽管放心,鼻是鼻,眼是眼。顾某绝不会把林小姐画成三头六臂的哪吒。”
“你!”从小到大,还没得人跟她这样说话,林梨被他的话堵的够呛,脸涨的通红,一时却找不到什么话反击。
林夫人这次却不急了,瞧着林梨表情变幻的脸,还是近月来第一次出现伤神愤怒以外的情绪,不由了好笑。
不想和他再耗下去了,林梨索性和顾延舟干瞪着眼,无言催促他快些画完。
顾延舟却好象是偏不随他的意,刚才还挥墨如飞的手停了下来,开始一点点勾勒。
换了几次画笔,沾墨施彩,黑发莹玉,还一边道:“林小姐尽管放心,我平日里画的最多的就是观音图。这就给你添上几抹仙气,任谁看了都要欢喜的不得了。”
这话也不知是不是赞,但几句妙语实逗了林夫人一笑,也只有把林梨气的不轻。
实打实的嘴滑,哪有半点画师的端严,真不知娘亲是从什么地方找了这个人回来。
她越加的不耐烦,还没等到这烦人的画师离开,却已到了喝药的时间了。
门外有丫鬟端了一碗药来,浓黑不见底的汤药沉在碗中,药味浓烈,闻一口已是要吐了。
“梨儿,先把药喝了。”林夫人接过丫鬟手上的药碗,调和着热烫,慢慢的喂到林梨嘴边。
林梨缓缓吞着药汁,已经被苦倒了牙。
这些苦药也不过就能拖她一时,要想断除病根,难上加难。
她饮下了约有五口药汁,就在这时,喉中忽的灼热无比,烧的她眼前一阵的迷彩。清楚所知,那并非来自汤药。
气血冲刷着心脏,融在了齿间,如岩浆之热,只等着渗出皮肤。
口中的药又流了出来,心脏痛的似被刀锋凌割。林梨“哇”的一声,吐了满口的鲜血,融在碗中,与墨黑汤药不分彼此。
林夫人尖叫的摔了碗,惊恐万分。
站在两边的丫鬟也吓的不轻,吓的全往外跑。
“小姐吐血了,快去请大夫!”
“老爷,快去通知老爷回来!”
声声交杂,喊叫纷纷。看十数人奔跑着,惊慌着,又不知碰倒了什么东西,场面乱成一团。
顾延舟也慌了,眼睁睁的看着林小姐倒下,看着满屋发人急急奔走。
这,他只是来作一副画,怎地遇上了这种事。
他试图找管家说上两句,但也知现在谁还有功夫理他,都急着林小姐的病情呢。
他现在留下也根本帮不到什么,罢了,也只好趁了场面还没有更混乱先行离开。
卷了画轴,收了画具,想着反正还没上色,不如就先回去,等明日林小姐病情稍定他再来吧。
最后望了一眼被人团团围住的床榻,道了声保佑。
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开,皆慌到了极点。林梨那一口血,已蒙住了所有人的眼。
又躺回了床上,林梨被疼痛麻痹了心神,僵硬了手脚,尚且温热的鲜血还残留在脸边,连她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了。
身体从没有这么冷过,眼前更没有这样黑暗过。唯独意识,却是落了十成十的清晰。
这次不用再等大夫施救,她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这病由娘胎带来,医无可医,且用苦药拖了那么多年,如今终到了时候了。其实,去了倒好,再这样拖着也是受罪。
但,唯有双手被人紧紧握着,那是娘亲的温度。
温湿的帕子擦去了她唇边的污血,林梨的将死之心又被拖了回来。她一生缠绵病榻,她不甘心。她还没有看够,她甚至没有一点对外间的认识,就这样死了,她不甘心!
疯狂的求生意识拖着她,林梨久久不愿闭眼。
但终究,不过是和时间比耐力罢了。最后输的,一定是她。
嘴角再次溢出血来,哭声和喧嚣渐渐离他远去。林梨还是努力睁着眼,还想再看一眼。
奇迹般的所见,是娘亲痛绝的泣容,是大夫摇头的叹息,还有!
林梨像是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寒冰,站在她床边,立在她身前,那最清晰的是两道一黑一白,披发长舌,鬼神之面。
黑白无常手上是森森铁链,亮着寒光的尖勾向她扬来,刺穿她的肩头。只一瞬,身体与灵魂被生生扯离。
她死了,已成定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逃离
勾魂锁贯体而过,林梨冷的狠狠打了个哆嗦,寒筋冻骨,冷的她打颤。
她明明已经死了,怎还觉得冰冷?
林梨来不及惊愕,刹那间像似被人从高空抛起,然后重重落下。定下神后,又是瞠目结舌。
刚才还以为是将死之时的幻觉,可现在亲眼所见,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那两道一黑一白。尖脸长帽,神态阴森,手中拿着勾人魂魄的黑铁链,活脱脱的黑白无常。
林梨双齿一颤,被这两张鬼面吓了一跳。这只能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黑白无常,此刻竟是真正的对面相逢。
她也死了,成了鬼魂,所以才能见到这俩位阴帅。
林梨惊愕的无以复加,但黑白无常并没有。这二人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一笑一恶。都是麻木的,习以为常,道:“你阳寿已尽,阎王派我等来勾你魂魄,望你能与我等速速回地府复命……”
这一字字都带着寒意,连接忘川河畔的鬼气。
望着黑白无常仿如浸了血的双目,林梨一阵阵的打着寒战,明知自己也成了鬼还是害怕的很。
她想退,想跑,却分毫难动。
一正眼,黑无常长帽上的“正在捉你”四个大字越逼越近,勾魂锁一紧,拖着她离开。
苦笑了一声,临走之前林梨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
床边坐着的正是她痛哭的快要晕倒的娘亲,还有她已经冰冷的尸身。
分外清晰的瞧着自己的尸体,这般诡异下,林梨可叫是百感交集。
想她虽出生富贵,但这十数年来根本没有享受到什么。拖了这么久的功夫,终究还是在这张病榻上等来了无常。
其实自己早就预定了死命,可到底,还是不甘啊!
这一生,毫无意义的就过了。她甚至没有出过一次远门,没有参加过一场喧闹,每日所见最多的只有郎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床榻上等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