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有一瞬的怔忪,迷惑在他深沉的眸子里。
“九儿,没有人可以给别人救赎,也没有人可以救赎你,谁都不能普度众生。你记住,能给自己救赎的人,永远只有自己。”
这样一句话,他说的缓慢而清晰,字字句句扣在了九如的心里。而他专注深沉的眼眸,又写满了无数波澜不惊的坚定。
九如忽然就觉得心疼,那么疼。她直视他的双眼,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是啊,能给自己救赎的人,永远只有自己。既如此,你又何必自苦?有些事,如果认定的,便一路的走下去,只要不后悔,就绝不回头。有时候,只有勇敢的面对,坚定的向前,不自怨自艾。不怨天尤人,才可以摆脱梦魇,一路向前啊。”
那人一愣,旋即冷冷的笑了,他缓缓站起身来,“谁说这自苦与我来说不是救赎?谁说这沉默不是我前进的方式?我会跌倒,却永远不会匍匐在尘埃里止步不前!”
他冷淡的声音,犹如一丝光线,在九如心里划出一道明显的伤,她慢慢笑了一笑,“这样就好,真的。”
那人回眸看她一眼,淡淡吩咐道:“笔墨伺候。”
九如抬头看他,但觉他苍白脸上一色沉寂,是雨后阴郁的天空,隐含着一种难言的气势。
提笔,他在薄绢上慢慢写了一句话,“山风欲来,曙光在即,等我。”
而后,轻轻将那裁为细小的条,叠成极小的团,封在蜡丸之中,装入细筒之内,慢慢踱到了窗边。
这一系列动作,他做的有条不紊,一举一动都认真到虔诚。
然后,他抬手吹了一个长调,指尖轻动,将那细筒径自弹向窗外。
回身,他看住了九如,“看见了什么?”
九如屈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主子既不信九儿,又何苦留九儿在这里?”
那人挑眉笑了一笑,反剪了双手在昏暗中看住了她,“陌九如,你做得很好,本王当谢你一谢。”
九如屈膝跪在了他的脚下,“九儿当不得主子谢,九儿只知道要对主子好。”
那人挑眉,“是么?那么,我累了。”
九如抬头,正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累了?奴婢伺候主子就寝。”
沐云炀不说话,将九如小小的手握在了手心,“你来侍寝?”
九如红了脸,竟甩脱了他的手,嗔怪的话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呢?!”
她无限娇憨的表情让沐云炀心中一动,竟又一次伸手慢慢蒙住了她的双眼,冰凉的唇,慢慢落在了她略微红肿的额头,“你知不知道,就算你跪在我脚下的时候,这双眼仍旧不亢不卑,好似永远和我平起平坐。”
九如眨眼,“奴婢不敢。”
沐云炀摇摇头,伸手拉她起来,声音清冷,却隐约含情,“不,难能可贵。”
他缓缓踱到榻边,躺倒,轻轻闭了双眼,未几竟又沉入梦乡。
九如看着他,就觉得他整个人像极了某种无害的小兽,只等着别人爱怜。她不由捂着唇笑出来,可笑着笑着,眼泪却无声地涌落了。那温热的泪水悉数落在那人冰凉的手上,划出清晰的痕迹,一点点濡湿他掌下锦缎的衾被,红艳艳的一片。
悦子宸回到欣德殿的时候,几乎立时便愣在了当处。
殿内灯烛昏昏,一色黯淡。而在那黯淡的尽头,他看到了两个人。
沐云炀躺在榻上睡着,深沉满足。九如伏在榻边睡着,带泪含笑。而那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坚定地仿似天荒地老。
他缓步走过去,伏低身子看九如娇俏的脸,伸手,他慢慢摸索她的脸庞,忽然就觉得有一点忧伤——是的,她是个意外,可这个意外,究竟还会怎样的继续下去呢?
他不由紧紧握了拳。掌心里那不足一寸的小竹筒便深深的刺疼了掌心,他叹息,轻唤了声“云炀?”
“嗯。”沐云炀转醒,声音低矮,略带着些许嘶哑,尽显疲惫。“那边可有消息?”
“有。”他叹一口气,慢慢将手中东西递过去。
沐云炀轻轻应了一声,撑起身子下榻。他汲着鞋子走出去两步,又回身费力的将九如抱到了榻上。
他走得极慢,步履间有一丝隐约的踉跄,可神态中,却满是坚定和执着。伸手接过那只小小的竹筒,他看住了悦子宸,“承武呢?本王让他受苦了。”
悦子宸摇头,“无妨,那边早就打点好了,并不敢真打。”
沐云炀略微点头,慢慢剥开竹筒,取出蜡丸,拿出布条,就着跳跃的烛火看了个仔细分明。
许久,他狠狠握住了双拳,垂首笑出声来,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反复回荡,竟分外的寂寥。“你猜,他怎么说?”
悦子宸不说话,慢慢摇了摇头。
“他说,‘无所谓,陪着死人远比陪着活人轻松自在。’”他露出了无比自嘲却惨淡的笑,“你说,他究竟是不肯信任我,还是真个喜欢那里?——可有谁会喜欢那种地方呢?谁会喜欢守着一堆死人尽孝守灵?!真好笑,真好笑……”
他笑着,面上的疲惫却越来越重,身形摇了一摇,径自勉力支撑,“子宸,他还是怪罪我,还是不肯原谅我呢——可是,我又该去怪罪谁啊?!”这一句话他说得无限清浅,淡的仿佛一个呼吸,却在空中回荡出无数的伤感。
他低头看着书桌,整整瞧着文房四宝出神。就看见了那个温婉明媚的男子,年长他三岁,可眉目间却满是纯净。是年,他八岁,他五岁。他执了他的手写下一个隽永的字体,说,“炀儿,等你长大了,你来做太子,好不好?”
他抬头,笑容稚嫩,“为什么?哥哥不喜欢做太子么?”
“恩,不喜欢。”
“那么炀儿也不做吧,哥哥不喜欢,定是做太子不好!”
“不是的,炀儿,不是做太子不好,只是哥哥不喜欢而已。等你长大了,你来做太子,将来你来做皇帝——我的炀儿聪明机警,将来文治武功定然会在哥哥之上,定可以创出一片盛世太平来——到时候,哥哥就可以安安静静的为你写史,为你写史,好不好呢?……”
“为你写史——”这一句话,从小到大,作为太子的沐云昊私下里说了多少遍,沐云炀竟已经记不清楚。
“为我写史?好不好呢……”他拼命压制着喉间的一声咳,声音中便平添了无数的压抑和伤感,竟令那素来邪狞张狂的一张脸泛起一抹异样的潮红。
悦子宸蹙眉,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云炀这是何苦?三年磨一剑,而今正是咱们仗剑前行的时候,切不可再伤了身子!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呢!”
沐云炀深深看着悦子宸,视线中竟有着孩子气的茫然,他轻轻叹道:“仗剑前行?是了,此时正是仗剑前行的时候,哪里还有时间这样的感伤?那么多人的鲜血,总不能白白的流尽,不是么?”他低眉喘息,半响不说话。许久,他抬头略微笑了一笑,竟又恢复了素日里不羁的模样,他抬手拍拍悦子宸的肩膀,“无妨,咱们一起前行便是了。”
“你的身子,怎么办呢?让鹭远过来看看,好么?”
“没事,为什么不病下去呢?他们想要我病,我病这就是了,总要给他们一点子机会,不是么?”他盘膝端坐,慢慢调息,眉眼间一抹笃定,话音却满是玩味,“我倒是要看一看,这一场龙争虎斗,究竟谁能翻手云覆手雨——”
天光微亮,微薄的晨光和闪烁的烛火纠缠在一起,笼罩在他深沉面上,越发显得那人凌然孤傲。
☆、第十章 当时已惘然1 vip (2064字)
九如醒来的时候,殿中空无一人。待到她下榻,才看见端坐在前殿看书的沐云炀。
九如远远的看着他,忽然就觉得那人浅色的影子在灼灼的阳光底下那么的不分明,依稀如梦,待走得近了,才觉得他面色苍白,眼下无情,仍旧一副病弱模样。九如蹙了眉,屈膝轻轻喊了一声“主子。”
她声音软糯,犹带着初醒时候的低哑。
“嗯。”沐云炀却并不抬头,眼角余光轻飘飘的漫过来瞥了九如一眼,复低头看书。“醒了?不错么!不过几天功夫,竟果真爬上了本王的床呢!”沐云炀冷哼,甩脱手里的书册轻笑,“你这算是受宠若惊?还是惊慌失措?不过是上了本王的床——至于么——”
这一句话,他说的极慢,声音轻弱,却满含讥讽。
九如脸上无比纯净的笑忽然就僵住了,怔怔抬头看住了坐在高处的沐云炀——只是一个晚上而已,那人厚重的武装,便又回来了,仿佛昨晚上那短暂的柔软从来没有存在过。九如摇头,不由狠狠的叹息。原来,眼前这个人,纵便是近在咫尺,也永远不可靠近。他早已不是那个深埋在心底的沐云炀啊,他是高高在上的五皇子,他是笑倾天下的静安王!
她无奈起来。低眉,苦笑,恭顺的屈膝行礼,无声退出了大殿,静静站在了朱红的廊上。
清晨,整个懿德宫都是一色的安静。阳光刚刚好,是一派安宁的和煦,泛着轻微的金红的光和些微的暖。
她闭目,不由就想起了那些个从前,看不见、摸不着,却日日入梦的从前。
她不愿见他,索性跟着刚下早朝的悦子宸四处闲逛。
阳光远远的照过来,轻轻地敷在他们身上,拉长了他们的影,也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她浅笑,低头踩那人黑色的影,于是光动影动人不动——就傻乎乎笑出了声。
悦子宸便无奈起来,回头看定了她微笑。九如收不住脚,一头栽进他怀里,更是乐得乱七八糟。
“陌九如,你怎么这么傻?”悦子宸便笑得开心,伸手点着她的鼻头。
九如不说话,只一味笑。
悦子宸眼里便划过了忧伤,不由握住她的手腕,“九儿,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装傻,却不要真傻,好不好?”
九如想笑,可视线遇到了他的,却又慢慢垂下头来。
才知道快乐是由不得一丝一毫的作假的,在有心的人面前,忧伤是怎么都隐藏不住的。
那人便向前,将她的头摁进了自己的胸膛,“九儿,好好的。”
她挣脱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逃开,只回身冲着他笑。
那人便也笑了,抬手冲她慢慢的挥手。
便隔了一抹光和影,无声对视。
视线消融在阳光里,沾染了无尽的温暖,轻飘飘落在了心里。她终于笑不出来,臻首轻摇,就是一地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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