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勺舀起雪白的元宵,皮薄馅浓,轻轻一咬,里面的芝麻糖馅淌了出来。元宵烫嘴,她鼓着嘴边吹边吃。
夜里很冷,一碗元宵下肚,暖着胃极舒服。她不知不觉吃光了一碗,舔了舔嘴,意犹未尽。抬头去看杜燕绥,层层热汽衬得他眉眼分明,极为儒雅。她突然想起那年他奉了滕王的命令来岑家送钗,打扮得像富家公子,大夫人也看走了眼。滕王就没有发现他与别的侍从不同?
杜燕绥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问道:“还要一碗吗?”
岑三娘抿嘴笑了起来,调侃道:“想让我低头不停的吃,免得盯着你瞧吗?”
“不是!”杜燕绥的目光又不敢看她了。他心里一直想着的话,此时不加思考的脱口说了出来,“三娘,婚期定那么早,委屈你了。”
岑三娘并不觉得仓促,嫣然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外祖父如何待我。”
杜燕绥摇了摇头,眼里有丝伤感:“我祖母年事已高,身体还好。可我母亲……”他顿了顿道,“母亲撑不了多久了,大孝三年。我担心留你在李家又生变故。”
岑三娘一惊。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说不准了。她脱口而出:“不如再提前!”
话说出口她的脸烫了起来,讪讪的低下了头。
她绝没有上赶着要嫁他的意思。她只是想离开李家的深闺生活,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
杜燕绥耳边又响起她对滕王说的话:“有好感行不行?将来说不定哪天就喜欢上了呢?”
他有些失落。在她眼中,更喜欢的是他承诺过许她自由吧?他小心的将这个念头藏进了心底。瞬间恢复了爽朗:“你且耐心等等,我会保护你的。”
这是他能为她做出的许诺。
不是情话。
岑三娘点了点头。她突然觉得自己对杜燕绥也太功利了些,心里生出一丝尴尬。
元宵摊的热汽顺风飘荡,隔在两人之前。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好在没坐多久,岑三娘就看到了李家的仆从抬着顶青帘小轿匆匆行来。
坐进轿子,她总觉得之前的对话让她感觉别扭。岑三娘掀起了轿帘,轻声对杜燕绥说道:“今日让下人送了节礼去府上。我……我做的。”
她飞快的放下了帘子。
杜燕绥没听得的太明白,脑中只想着岑三娘放下帘子前脸上那抹动人的羞恼神情,直到轿子走远,这才快步走向马厩。牵了马飞驰回府。
杜家
提起杜氏,姓氏能追溯到三皇五帝,是帝尧的后代。也有称上古酒神杜康遗脉。后李商隐写有望帝春心托杜鹃。望帝名杜宇,古蜀王之一,也有杜氏敬为先祖。杜氏在大唐的名望仅次于五姓七家。尤以京兆杜氏为首。
此时岑三娘了解的杜氏中还没有出现杜牧杜甫这样的文豪。京兆杜氏因杜如晦声名鹊起,又因杜如晦儿子牵涉进废太子李承乾案而陷入低谷。
太宗皇帝感念杜如晦功绩,他逝后蔡国公府并没有被撤掉。然而杜家大爷与公主牵进谋反案后,杜燕绥父亲被削去了承袭的国公爵位。蔡国公府名存实亡。
杜如晦任兵部尚书被封蔡国公时,宅邸扩建,杜家将相邻的两座院落分给了他。杜家大爷尚了公主,又拆了两座宅院修了公主府,与国公府只一墙之隔。
平康坊有一半以上的面积都是京兆杜氏的宅院,国公府与公主府又占了一半。公主府被封了门。面对东市大街的国公府大门数年紧闭,僚属尽散,与一街之隔的繁华东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国公府诺大的府邸里住着杜老夫人,杜燕绥的母亲,杜燕绥兄妹四个主子,显得格外空旷。
国公府正气堂里,杜家三位女主人正在看李家送来的节礼。
老夫人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手腕上绕着串沉香佛珠。
杜二夫人是个瘦弱的妇人,四十出头,头发已花白了大半,脸上始终罩着一层消散不开的哀愁。半倚在罗汉榻上,时不时发出几声清咳。
杜燕婉换下了外出的华服,穿着半旧的襦衣,兴高彩烈的翻看着:“祖母,这件紫红的福字缎料正好给你做件新衣,过年时穿。”
放下那匹衣料,又快活的拿起匹秋香色的在母亲身上比划。
杜二夫人宠溺的望着女儿,想着未来儿媳家送来的节礼,迅速想着女儿也快十八岁了,心里又犯起愁来。
李家送来的节礼符合礼制,不厚不薄。
杜燕婉拿起一件大红的胡服,高兴的叫了起来:“哇,这件衣裳真漂亮!”
她拿在身上比划了下,可不正是比着她的身材裁剪的。大红的妆花锦缎,二十两银子一匹的好衣料。最合杜燕婉心意的却是领口与下摆镶上的那圈黑色的貉子毛。正适合她冬季出游。
再看,却是件雨过天晴色的男式长袍,显然是做给杜燕绥的。包袱里还有两条锦缎抹额。一条深红的料子,绣了万字不断头的福字,正中缀了颗红宝石。这是给老夫人的。另一条抹额是鲜亮的蓝色,用粉色的珍珠拼了珠花缀上。是给杜夫人。另外还有一打白色的细绵袜,袜口有的绣着蝙蝠,有的绣着宝相花。也是给杜燕绥的。
杜老夫人笑道:“看来我这未来的孙媳心思倒是个巧的。”
一般送这样的节礼,并不需要全部由岑三娘做完。都是身边的婢女妈妈帮着一同做。
杜燕婉想起从杜静姝嘴里打听到的岑三娘,扑哧笑道:“祖母怕是要失望了。我这位嫂嫂听说绣不来花样子的。”
她捧起那样男式长袍送到杜老夫人和母亲身前,哈哈笑道:“这个必是三娘亲手做的。看到没,边上这么多针眼,不知道拆了几回才缝好。”
杜老夫人凑近一看哎哟一声也笑了:“怕是还没有燕绥的手艺好。将来谁给谁做还不知道哪。”
一句话说完,厅里连侍候的婢女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杜燕绥踏着笑声走了进来。
众人瞧着他笑得更厉害。
杜燕婉将那件袍子拿在手中,递给自己的婢女枣子:“这件衣裳针脚粗鄙,拿去拆了返工吧,免得哥哥穿着滑了线丢人。”
她扬着手,故意抖着那件长袍,挑衅的瞅着杜燕绥。
三娘亲手给他做的?杜燕绥眼睛一亮,却板了脸道:“胡闹,如此轻视未来嫂嫂的心意。叫她知道,岂不难堪?”
“好啊,护着媳妇就教训起妹子来了。母亲!”杜燕婉将衣裳往枣子手里一塞,扑到杜二夫人怀里撒起娇来。
杜燕绥这才整了衣裳向祖母和母亲见礼。
一家人重新摆了席,清清静静的过元宵节。
杜二夫人支撑不住去睡了。杜老夫人也有些倦了。见杜燕婉一双眼睛贼亮贼亮的,终于伸手敲了一记:“丫头,赶紧去睡。祖母还有话和你哥哥说。”
杜燕婉听话的去了。临走拉了枣子一把,示意她捧着衣裳离开,促狭的朝杜燕绥眨了眨眼睛。
杜燕绥心中大急,直冲杜燕婉瞪眼:“我今日外出,也买了几个花灯……”
杜燕婉一喜。她性子活泼想看花灯,又舍不得扔下母亲和祖母。听到哥哥给自己买了花灯,便不再捉弄他了:“枣子,你拿未来嫂嫂送我的衣裳就好,怎么连哥哥的都拿走了。”
枣子拍了记脑门,赶紧放下那件外袍,朝杜燕绥行了礼。跟着杜燕婉去了。
“听说三娘不擅绣工。心思却细。备的节礼颇合祖母心意。”杜老夫人笑吟吟说道,从榻旁拿起一只匣子放在了矮桌上,“元宵一过,紧着就过春节。你母亲身体不好,燕婉大大咧咧的。这事还得交你去办。把这些送到银楼,金银融了拆了宝石重新打两套头面。节后开了春,新人过门见礼,不能亏了人家姑娘。余下的都拿去当了。祖母已请了你大伯母过府操办婚事。修茸府邸,置办宴席,请戏班,下人的红包,都少不得银钱。”
“祖母!”杜燕绥喊了她一声,缓缓摇头,“家里凑二十四抬聘礼已经掏空了家底,燕婉快十八了,还没定人家……”
他低下了头,难过的说不下去。
杜家除了爵位,没了年俸。公主府被抄没。家中留得三个妇孺更谈不上经商,只靠昔年积蓄与不多的田庄出息维持着诺大的府邸开销。每年杜二夫人的药钱就是大笔支出。杜家早就空了,担着国公府的虚名,苦苦支撑罢了。
这些年杜燕绥跟在滕王身边,吃穿不愁,俸银与滕王赏赐大都陆续寄回了府中,自己并无多少积蓄。
回京一年,单是与人结交,俸禄更不经花。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身为杜家唯一的男人,得了皇帝赐婚,封了将军之职,却囊中羞涩,让年迈的祖母操心,杜燕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你放心吧,燕婉那份祖母给她留出来了。”杜老夫人轻轻抚摸着首饰匣子,“皇上一天没有撤了国公府,杜家就得留着国公府的体面。赐婚是皇上给你的体面,别的还得靠咱们自己撑着。祖母知道,你想说三娘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子。可天底下哪个姑娘不希望风光出嫁呢?你今日多疼她几分,他日她多体贴于你。国公府的大门紧闭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打开了。需知世人多青白眼。这场婚礼,不仅仅是为了你才操办。”
杜老夫人说到这里激动起来:“杜家男人还没死绝呢!现在你已回来,难不成你认为杜家将永远如此?”
杜燕绥攸然惊觉过来,肃穆道:“祖母放心。”
“你明白就好。”杜老夫人慈爱的看着他,将一匣子首饰放进他手里,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倦意。
杜燕绥捧着首饰匣子离开。
肃立她在身后的尹妈妈上前侍候她梳洗躺下,轻声说道:“奴婢的儿子已经从隆州回来了。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听说曾与隆州首富方家订过亲。后来去了洪州得了场大病,方家少爷年近二十了,相差七岁,怕等不及,便退了亲。”
杜老夫人嗯了声。
尹妈妈犹豫了下又道:“听说先前的滕王妃对她甚好,曾接到别苑陪伴。后来溺水,听说是孙少爷救的她。滕王府没找到人,还传出她与孙少爷身亡的消息。后来是孙少爷送了她来长安,不知为何却没回隆州,中个缘由就不太清楚了。”
杜老夫人良久没有说话,瞧着像是睡觉了。尹妈妈小心的给她掖好被角,正欲离开。听到杜老夫人一声叹息:“原来我想给他定韦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