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平明时分,镇店之外的官道上行人稀稀疏疏的,多半都是趁着天气凉爽往田里赶些稼穑活计的农人,远远的但见走来一匹毛驴,驮着一个道人,身边跟着个小道童牵着缰绳,那老道生得如何模样?
但见他:“能通风鉴,善究子平。观乾象,能识阴阳;察龙经,明知风水。五星深讲,三命秘谈。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华岳修真客,定是成都卖补人。”
那道童儿倒似没甚慧根的,生得粗粗笨笨,又不似他师父好歹有个坐骑,却是靠着两只退儿行走,时辰久了难免抱怨,倒也未敢高声,因支支吾吾道:
“这都多早晚了,师父原说今儿准到平谷县城,那样大镇店什么没有,就算化不来小缘,好歹有个客栈之处歇脚吃饭,洗澡换衣裳也好,一路赶来风尘仆仆的,就急着往那西门大户家中赶路做什么,只怕大门也未必进得去,倒没得让门前的管家爷们儿见了笑话,没得给人打嘴现世。”
那道人见童儿只管唧唧歪歪抱怨,不由得面目含嗔道:“无知的蠢材知道什么,如今我老道尚欠着一点公德,不能白日飞升位列仙班,此去阳谷县中做一场好事,为一个大户人家,一群如花似玉的娘子们谋一条出路,来日跳出火坑看破红尘,也是贫道一点功德,就是你这蠢徒也有些微末的福报,岂不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做什么只管抱怨。”
那小道童听了师父这一番长篇大论似懂非懂的,因撇了嘴道:“你老人家说的倒轻巧,倒是有坐骑的人不同腿儿着,当真是看出殡的不怕殡大,站着说话不腰疼。”那老道闻言恼了,将手上拂尘对着小道童的头上就敲了个榧子道:“我把你个欺师灭祖的小畜生,只管好生牵了我的宝马良驹。”
那小道士闻言却也不恼,倒是噗嗤一笑道:“师父会骗人的,一匹小驴儿倒说是什么宝马良驹。”那老道闻言哼了一声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哪里是小驴儿,分明就是一字墨角癞麒麟,是我千辛万苦寻来的一匹龙种,来日为师功德圆满,白日飞天之时,还要这小畜生驮着我去见玉皇大帝呢。”
那童儿见师父没个正经为老不尊的,也懒得理他,只散散漫漫牵着小驴儿走将下去,谁知不过半个时辰,果然来在阳谷县城门之外。
那童儿见了大惊小怪道:“这真奇了,方才翻过那山头之际怎的不曾望见这样大的镇店,如今倒似凭空里跳出来的一般!”那老道闻言捻髯微笑道:“蠢材蠢材,竟看不透为师飞天缩地之法。”童儿自从几岁上给父母舍到庙门之外做了老道的徒弟,平日里也不知他吹破了多少牛皮,如今只是不信,也懒得与他争辩,心中寻思着许是方才山路崎岖云雾缭绕的,自己眼拙看错了也未可知。
因牵着那驴儿进了平谷县城,但见县内道路整齐房屋规矩,只因此处人口密集,集市颇多,五行八作做卖做买的鳞次节比。那小道童久在深山老林里头修行的,如何见过这样的排面儿,不由得起了孩童心性,伸手扯了那道士的宽袍大袖道:“师父师父,这里莫不就是你口中心心念念的南天门?怎的这样风流富贵,怨不得人人都说神仙好,若真是做了神仙就能在此地盘桓,徒儿情愿修身养性,再不偷吃半点荤腥的!”说到此处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伸手掩住唇边低了头不言语。
那老道见了徒儿一番谬论,又是这般憨态可掬的,倒也觉得可笑可叹,因伸手想那风流富贵之地一指道:“你说此处就是天庭,贫道却瞧着这里是做活炼狱呢!”说到此处将手中拂尘在那道童眼前一回,但见得:
满城尽是“诌鬼、假鬼、奸鬼、捣大鬼、冒失鬼、抢渣鬼、仔细鬼、讨吃鬼、地哩鬼、叫街鬼、急急鬼、遭瘟鬼、浇虚鬼、轻薄鬼、绵缠鬼、黑眼鬼、龌龊鬼、温尸鬼、不通鬼、诓骗鬼、急赖鬼、心病鬼、醉死鬼、抠掐鬼、伶俐鬼、急渎鬼、丢谎鬼、七斜鬼、撩乔鬼,还有风流鬼、色钱鬼,临了一个是楞睁大王”。
那小童儿见了,唬得大叫了一声,直往师父身后躲闪,翻身钻到驴屁股底下瑟瑟发抖不敢动弹。谁知那小驴儿似是通了人性一般,仿佛知道这童儿方才说了自己许多坏话,因抬起蹄子狠狠将那童子撩了出去,小道士惊魂未定之际抬眼观瞧,但见青天白日大街上熙熙攘攘,依旧是一片繁华太平景象,因暗暗咋舌,方才知道师父有些神通在身上的,只是又不信方才就是眼见为实,只怕又是那老道的障眼法。
那道人见小徒弟依旧不肯轻信,只得叹息他道缘浅薄尚未领悟,这也是个人缘法强求不来的。师徒两个收敛了行迹,按那老道的指点径直往西门府第走来,到了院门首一看倒是好大的气魄,那西门庆如今巴结上了当朝奸相蔡京,拜在他门下做了养子,又靠着手中银钱轻轻松松谋得了一个提刑院掌刑千户之职,是个正五品的勾当,是以门前车水马龙,高官厚禄名媛诰命车马往来不绝。
那小道童见了,浑身打个寒颤道:“师父,人家这样显赫的地方,咱们小门小户穷乡僻壤出来的杂毛老道怎么好上前去给人打嘴,只怕管家爷笑话给轰了出来也未可知啊。”那老道见这童子拐着弯儿的骂自己,因吹胡子瞪眼道:“无知的畜生,少混说,还不上前去递上我的名刺。”
那道童儿接了,撇着嘴儿不情不愿往那正门之处磨蹭着,一面口内支吾道:“自己脸软不敢上去,只怕也知道人家未必理咱们,倒叫我一个无辜道童巴巴的去给人打嘴,还成日里满口善哉慈悲的,叫我看不上……”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上台阶是不知怎的脚步不真,在人家正门之处摔了个马趴。
那童儿揉着屁股,正欲爬起来骂上几句,但听得身后那老道窃笑之声,便知又是师父捣鬼捉弄自己,回身正要嗔时,但听得那仪门之处管家的声音吆喝道:“什么人在这里出洋相,如今我西门府上来往的都是贵亲娇客,若是冲撞了太太奶奶们,你这小杂毛赔得起吗?”
那小道士给师父暗算了,正没好气呢,如今听见有人这样奚落他,当时倒也不甚害怕的,因出言还嘴道:“我小杂毛赔不起,身后头老杂毛才赔得起呢!”谁知身后那道士非但不恼,反而呵呵大笑道:“这才是贫道教出来的好徒弟,可喜可贺……”那几个管家不知是他师徒两个真有龃龉,还以为是那等市井泼皮成群结队的来找不自在,因往府内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就要给这师徒两个好瞧。
小道士方才虽然戏谑,如今听见要打,唬得面如土色体似筛糠,躲在驴屁股后面抱着那老道的腰大呼道:“师父救我!师父救我!”那老道见状啐了一声道:“方才见你硬气,还算是我老道的徒弟,怎的如今倒服起软儿来了,叫我也瞧不上。”
门首之处正乱着,但听得影壁之后有个娇滴滴的声音不耐烦道:“外头吵嚷什么?一进院子堂屋里都听得真切,老爷正陪客人说话儿,听见外面闹得不像话,叫我来问一声,你们看门管事的都是死人,不会拦一拦,什么样的泼皮破落户也敢来咱们家闹市,好不好送到县衙里先吃他一百杀威棒再做理会!”
那几个管家的原先对着他师徒两个尚且凶神恶煞一般,如今听了这女子的声音倒和软起来,但见为首的管家往影壁之处靠拢了低声赔笑道:“春梅姐姐教训的是,我们哥儿几个劝了那老道几回,谁知他竟赖着不走,又因为咱们这样人家最是惜老怜贫的,怎好冒然打他,不想惊了老爷和姐姐的尊驾,小人这就打发了这两个破落户,好教姐姐交差。”
因说着,也不管那影壁之内瞧得见瞧不见,忙不迭作揖打躬起来。那春梅听闻此言方才略略顺了气,正欲回转堂屋之际,但听得外头老道朗声念到:“这位小姐五官端正,骨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躁。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这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敬爱。”
那春梅听闻此言,心下好不奇怪的,心道这道士好生厉害,隔着影壁再难瞧见我的模样,又为什么能断我昔年家中横祸,又说得出我的容貌长相来……
☆、第二回
书中暗表,当日那西门庆只因父母早亡,留下偌大一个家业无人教养,倒惹来一群泼皮破落户儿前来逗趣帮闲,挑唆这年轻公子流连勾栏瓦肆。是以但凡纨绔子弟的玩意儿无不是样样精通,若说诗词歌赋诸子百家上面倒是平常。
更有一件,到了志学之年时,就常常往丽春院中勾当,先是梳拢了卖唱的姐儿李娇儿,外面暗门子里头又包占了一个名唤卓二姐的暗娼。只因尚未娶亲,不好迎入门来做侍妾,长到一十八岁时,远房族叔做主,为他聘娶了先妻陈氏,倒也是一位如花似玉风流俊俏的闺阁处女,夫妻两个琴瑟和谐百般恩爱。
只是那陈氏命小福薄,刚刚生下女儿西门大姐就因为难产而亡,把个西门公子心疼的要不得,旧年的坏毛病一一勾了出来。
初时陈氏刚刚进门,新婚燕尔之际,曾经狠劝过丈夫两次,教他别在外头眠花宿柳,来日总要养下几个哥儿、姐儿的,继承西门家的香火要紧。
那西门庆原本也是富庶人家的正经子弟,如今见自己娇滴滴的浑家满面娇嗔劝着自己,心中如何不爱,因搂了妇人在怀中满口答应道:“只要姐姐不嫌弃,四泉从此不再出门游弋,每日晨昏定省在家中陪伴姐姐做伴儿。”
单这一句话,就知道那西门庆如何宠爱陈氏娘子,夫妻两个独坐无人之时,便不教他娘子唤他官人、夫主,只叫号为“四泉”,取两人琴瑟和谐,不但夫妻之情,更有知音之义。
那陈氏闻言噗嗤一笑道:“难道我做大房的只管占住汉子不许你出去营生玩耍不成?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就算你心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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