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敏不待她说完便截口道:“那你可真是白担了心思。咱们不过是御前侍奉的女官,皇上的恩宠,与我们从来便没有关联。”冰弦依旧愁眉不展,“可姐姐,你就不怕良主子向皇上告状么?皇上这样疼她,就算碍于太皇太后的面子,只怕也不能不对姐姐加以惩戒。”诺敏淡淡道:“左不过就是再进一趟‘绛雪轩’,又能有什么大事?”
冰弦见她眉梢眼角殊无惧色,心头突突乱跳的慌张这才略略平定,叹了一口气,低低道:“冰弦不过是不想再让姐姐重又去过那样的日子,凄凄惨惨的,比冷宫都不如。”诺敏瞧着她,不觉微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想不到你居然有心,这样的词句都记住了?”
冰弦眼中有那么一闪而过的黯然,噎了好久,方道:“还不都是成日里听姐姐念这些。自打姐姐病愈,整天不是陪伴太皇太后抄经念佛,便是跟着苏嬷嬷一道整理慈宁宫的琐事杂物。这样的日子,静得都像那廊檐头上落下的水一般。”
诺敏拉了她的手,只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究还是年轻呵,盛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冀,总奢望的花团锦簇的绚烂奢靡,多像是从前的自己,即便被这红墙高瓦束缚了那样久,也还存着那一星逃脱的焰火在心头扑不灭。
她举目见那一道深红色的门槛高高耸立的,上面深刻的纹路像一道道沉重地岁月,编织成网络,把自己笼罩在这个深宫禁院里。她望着天际那灰暗一线的云朵,舒卷的纹样恍惚间汇聚成男子清朗的眉眼,温润如玉,微笑着,向自己伸手。然而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她再度失笑,喃喃道:“不过是一个华丽的金笼子罢了,一亩四方的天地,哪里和哪里不一样呢?”
正说着,却见宫道那一头一个模糊地影子,像是宝蓝色的朝服官带,临风玉立,环佩叮咚,映着高高宫墙的阴影不甚分明,却格外英气好看。
她心里却是突地一跳,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手心密密地渗出汗来,腿脚像是灌满了千斤重的铁水,愣是迈不开步子,只是木在原地看他一点点走进。那英气挺拔的剑眉,眼底有浓浓地书卷气,仿佛是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忧伤,目光相触,见是她,倒愣住了。
两两相望,眼眸深深,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响在耳畔,一下,又一下,隆隆回响着。冰弦见诺敏只是傻傻地看着,不由得暗暗心焦,伸了手去扯她下摆裙角。诺敏蓦地惊觉,口内婉转千百句言语,终究还是硬生生停在了嘴边,屈膝施礼,道:“敏敏……见过公子。”
外臣相见宫内女子原是大忌,况且这样的相逢毫无征兆,只叫她猝不及防,时光飞速流淌过眼角。上一次见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久得连自己都记不清楚了,空余眼前那华堂朝服滚边针绣的一角从身畔飘摇着晃过,心口涌起暖暖的欢悦安宁,唇齿翕合间麻木的疼痛,隐隐刺激着沉睡死寂的明媚奢望。
容若怔怔地望着她,脑中转过的万千念头,南苑的琴箫相和、潭拓寺的良宵解语,还有纵马行猎时的飒爽英姿……一桩桩一件件,有如连绵不息的滔天巨浪,击打得他回不过神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木然而本能地躬身回礼,嘴角牵扯出的弧度,竟说不出是酸楚还是喜悦:“臣,纳兰性德……敢问姑娘安好?”
她强忍着起身立在原地,却是整个人都在颤抖,纤纤十指捏得惨然发白,五脏六腑都像是麻木了,暖风吹入,竟像是三九寒天一般直冷得浑身打颤。他的眼神有如夜空中明亮的星子,清辉落下,仿佛能穿透她辗转的绮丽思绪。终究是科尔沁草原的洒脱女子,诺敏定一定神,虽是难以自持,到底还是上前一步:“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容若闻言,只觉心头猝然袭来莫可名状的疼痛。诺敏恬淡而笑,又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胡云不喜!适才方在惠妃娘娘处见了夫人,言谈之间,得知公子近况,敏敏于愿已足。”
容若听得她气息滞钝,言语涩然,然言辞间盈然于睫的欣然富足,却是让他不由的停了脚步,踌躇思量,终于一字一句,柔声回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出乎意料的直白,她呼吸又是一窒,心中便似滚油泼洒痛楚莫名,竟似硬生生要裂开一般,舌尖翻滚已然不听使唤,再三忍耐,终于还是开口,声音放缓低柔,虽是强自欢笑,却仍掩盖不住尾音处的那一缕泫然,“蕙殊……打小就同敏敏在一处长大,她待公子赤诚一片,公子切莫辜负了。”
容若一双眼眸沉沉凝望,声音有如缓缓刮过的萧瑟秋风,蛰伏在翻飞枯叶间的一点温暖的暖,折射的残破的光亮,生生刺痛着人的眼眸:“缟衣茹芦,聊可与娱。”
诺敏看着那一袭宝蓝色华锦朝服官带,朝珠灿烂生晕,领子上的顶戴红澄澄愈发英气,只觉万千愁绪一时间纷沓而来,不堪一理。她不敢再看,只匆匆一礼,携着冰弦慌忙走出拐角小门,眼角酸痛,再难自抑,双膝发软,这才终于滴下泪来,落在手背上的凉凉水渍,有些生生的疼痛。
容若眼睁睁地瞧着那如出尘素荷的倩影模糊翩跹地向着角门走去,心头像是被重物狠狠一击,喉头腥甜,竟闷声不响地沁出血来,那个惊绝痴迷的眼神,淡漠疏离饱含千言万语,不再盼顾,不再逗留——分明便是昨日伊人的遗世芳华!
故人,安详沉睡在记忆的蜿蜒长河里。赌书泼茶,弦音细细。容若记得新婚的那个清晨,天色尚早,自己的妻子,蕊儿,却已不再房里了,只是小心替自己掖紧了被角,生怕那清晨的雾气伤了身子。他起身推开那蝴蝶百花的桃心木窗,看那天边还未散去的浓重黛色,浅浅的洇着水在头顶晕开,像是沉溺在墨香里。
他缓缓地吐纳,满心欢悦,却听得一个温软纤细的声音:“真真是一幅写意山水。”
容若倒是被吓了一跳,探了头出去看。才梳的两把头,一身大红金线的滚边旗装,站在那莹白剔透的栀子花旁,望着自己刚刚所指的方向。
许是听见了楼上的声音,蕊儿回过头来,眼神相撞,清亮亮地仿佛可以沁出水来。她是那样认真地看着自己,仿佛是在研读那深奥难懂的佛经,虔诚而坚定,沉默着不说话,静得可以听见那时间流淌的声音。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倒忽而笑了,道:“原来是你。”飘摇地清早的凉风,曲曲折折地送到他面前。容若一怔,嘴角竟也不自觉地上扬:“是,是我。”
那样的笑容,温柔纯善,淡泊平和,甜而稳妥,像是枕边丝丝的樟脑气息,可以让他睡得安稳,忘掉那些年少轻狂的烦心事。那样的静,顺从恭谦,平日里从来只是素淡装扮,可为着家里老太太是喜欢喜庆的,衣料自来就是鲜艳姣好,葱黄柳绿,莺莺燕燕。但凡遇上些磕磕绊绊,又或是朝堂上不如意的琐碎,只要触及她那双乌亮亮的眸子,沁着水,悠悠地照出自己的影子,一时间便什么也都忘却了,只是觉得平安喜乐。
宁月当空的夜晚,他从怀里掏出那一支攒珠流苏翠翘,镶着细碎的琉璃珠花,顶头一颗颤巍巍地明珠悠然生晕,看她立在自己跟前抿嘴笑得腼腆,然后回身向包袱里取了一个紫檀木镂心雕纹的精巧匣子。她的书法极好,虽颇有闺阁之风,然大气开阔之处,也不输须眉男儿。尤其善临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落笔蕴意,起承转合,无一不模仿得惟妙惟肖。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容若怔怔抬眼,眼前依稀是卢氏如水般恬静的澄澈眸子,夕阳的光落在眼前,勾勒出她乌云般的鬓发,梳着旗人出嫁后的两把头,只别着一根通透圆润的珍珠簪子,额角一绺头发衬出清雅细腻的面庞轮廓。他一失神,记忆映着彤彤灯光光影重叠,又散开,宛如春光里融融绽放的碧桃,安静娇艳。
他知道诺敏不是卢氏,纵使有一样安宁宛然的性格,纵使一样的诗书满腹口角噙香,可她依旧不是她。然偏偏便是那如出一辙的执拗无悔,仿佛一颗种子,一早深埋在他心底下不声不响地生长,没有人觉察,甚至连自己也不曾发现。只是这某一天破土而出,倒叫人猝不及防,根本就无从抵抗。
30
30、人在谁边 。。。
好容易等得燥热烦闷的暑气渐渐消退,京中却已辗转到了九月的辰光。太皇太后一早便定下了要出行五台山朝香祭祀,祈福还愿。诺敏多年御前随侍,少不得又要跟着出行,正自捡敛茶具器皿,忽听门外帘子一动,紧接着冯毅躬身进来,“太子爷来了,还麻烦姑娘上太皇太后那里瞧瞧,赶紧通禀一声。”一语未了,却只见一个小小的影子钻过帘缝,隔着那晦明莫测的尘埃光亮,睁着一双澹然无波的漆黑眸子,“姑姑,姑姑!”
她瞧着眼前年华初成的孩子,一晃眼的弹指韶光,在他眉间雕刻出依稀的老成和干练,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太子见因从小由皇帝和太皇太后亲自照拂,与诺敏自然也是分外熟络,再加之每每皇帝训斥,都是诺敏从旁劝解,故而在她跟前也就格外放肆无忌。见她不答,便又走近了些,伸手去扯她的袖子,“姑姑,你怎么也不理我?”
诺敏醒过神,遣退了冯毅,一边径自蹲□子,和颜问道:“太子爷,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就过来了?平日跟着你的谙达和嬷嬷呢?还是……”说着故作严肃地敛容,“还是又荒了师傅的功课,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仔细被你皇阿玛知道,姑姑可是不帮你说话的!”
太子摇一摇头,神色恹恹,只道:“我想来给老祖宗请安。”
诺敏见状,伸手替他整理好衣襟,款款道:“太皇太后现下正在歇午觉,太子爷先在姑姑这里略坐坐,等苏嬷嬷传了话,姑姑陪太子爷一道过去,成不成?”
太子微微点一点头,忽的伸手揽住诺敏的脖颈,一如儿时的幼童抱住母亲般的依恋亲